001:天城燐音
私人飞机回国,被凪砂否决了。他说太过兴师动众,反而会招得疑神疑鬼。这几年都在一边还债一边消除四处的戒心,要让他们相信“教父”那个老东西是真的死透了,不再具备威胁,很难。花多长时间建立起来的恐惧,就要花十倍时间抚平,人作为象征符号存在过,就很难再从那个位置上下来。
我说去陪他一起飞回来,也被否决。我自己的碟在收尾阶段是一小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没有必要冒两个人坐同一架飞机的险”,他可以接受他自己首次回日本的路上出事,不能接受我跟着一起。
航班晚点了半个小时,鸭舌帽檐挡住了大部分候机厅棚顶灯的白光,但还是感觉晃眼睛。室内又不能抽烟,我今天带了一包出来,想走去外面抽一根,又怕我哪怕眼睛挪开一瞬,凪砂就快进一般地走下楼梯,取好行李,走出到达厅,四处不见我的身影。
发消息的时候开玩笑要不要订做那种花枝招展的接机牌子,再叫上工作室的小弟在旁边举荧光棒,实际上凪砂要是允许这个方案,那我肯定会搞得再大一些。像是一种请神仪式,要把什么东西驱走。
凪砂回我说,真的吗?你准备写什么?
我说,听起来是个很好的求婚时机。
凪砂回,我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家属。
在国内,失踪三年以上,可以由直系亲属申请判定为死亡,四年以上可以由牵扯法人判定为死亡。“乱凪砂”这个名字涉及一大堆的合同和诉讼案,所以即使他没出现,也没人舍得让他社会性去世,身上的债一笔勾销。而且他也在一直通过其他手段慢慢把这些财权转移过去,不过很多都会绕过日本政府甚至是国际的监管,给日本政府的又是另一笔。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身份基本余生会麻烦缠身。
凪砂不惧怕,他不想放弃这个名字。我问过他,能做到,那要不要换个身份比较好。
凪砂说他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他又说,在他跟着“父亲”学他们专用的交流语言和学日文时,这个名字是唯一的共通发音和字形,像是两个世界的桥梁,他不想抛弃这个名字。名字都保留了,也没有改姓氏的必要。
他自己继续担着,债务不会多一笔,但我不能在法律上和他有关系。这样那些所有奈何不了他的都会找到我头上。
我自然也不怕这种事,试图跟凪砂“理性探讨”这件事,但我还没说几句话,凪砂就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呼吸在电磁信号里听起来渺远而模糊。
“燐音……”
我投降。朋友们常说我更像是个反叛者,但凪砂的思维乃至于世界观都是独特的,他能察觉到我所意识不到的负担和枷锁。
我说但我还是总有一天会安排,就算不是什么社会法律身份许可的求偶仪式,但是我爱你,我会想方设法的告诉你,一直说一直说。
凪砂没有说话,这是一段我称之为“静默时间”的空白。我可以不用说话,他就能听到;他也不用开口,我能明白回应。
思绪散漫的时候,身体已经在习惯性地走到室外掏出了烟打上火。略带辛辣的气味贯穿口腔又呼出,在略带冰寒的空气中升华成缓慢移动的白雾。
我回头,那个眉眼如同月神凝结的身影已经显现。
002:林原和纪
准备敲门的时候,听到室内传来了有些异样的动静,我停顿了一瞬,人生数年里看过的同人文全都涌现于脑海。
我面试的时候就碰上过主理人他对象,设计作品集已经给设计主管看过了,主理人只是再问我一些问题。我坐在主理人的办公室沙发里,对着他的办公室花痴。素白的陶瓷和钢架墙面,大面积的镂空玻璃装饰墙做出的空气感与光照,还有恰到好处的绿植与白色骨架搭配……坐在这个空间里的主理人,也就是我未来上司,束着银白高马尾随意坐在暗红扶手椅里的前超级偶像“乱凪砂”的美貌,都被我忽略掉了。
“喜欢这种风格?”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你有一页设计跟这里的风格很像,这里是我提出的概念,之后做舞台设计的时候可以多聊聊。”
主理人本人一瞬间变得耀眼了起来。有品位的人,好!
他只是很温和地又问了我几个作品集里以及对一些话题想法的问题,很明确地给我可以合作的答复。他正在发邮件说入职安排已经交给了之前见过的一位主管,耳边叮当作响,主理人对象从我身边掠过。
比这个帅哥的黑色漆皮夹克还要耀眼的是他一头随意散乱的红发,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翘,点了个头“你好。”
我努力抑制住脸部抽动的幅度,也点头回应。
红发帅哥走过去双手按在主理人肩膀上,“在大门口等了二十分钟,枝和说我引起骚动,把我赶上来了。”
主理人手上打字没停,面部表情也没有幅度改变,“你故意的。”
帅哥哈哈一笑,主理人起身去取风衣,他就单手按在桌子上倚靠着,视线跟着主理人转。
主理人终于走过来解放兴奋又略有些尴尬的我,“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饭?这位是天城燐音,工作室这一年接下来的演出专题就是和他合作,他是个对舞台效果很有想法的人,可以一起多聊聊。”
我,林原和纪,二十八年人生,十年舞台美术概念设计师,十八年同人女。
“好啊!”
结果那次午餐的沙拉究竟口感如何印象全无,全过程感觉就是同人女生涯照进现实。
我之前对偶像艺能界不太熟,一直做的是剧场方面,主理人的履历也是搜索过的,但奇怪的是关于他的资料要么很少,要么模糊不清,只有一些标志性的演出录像一直留存着,很多都像是被大范围清理过,我也是见过工作室以及本人才能安心在这里继续工作。
但要搜索“天城燐音”,哇塞劲爆花边新闻也太多了,甚至如果只看日本网络杂七杂八的消息集合的话,这位堪称“劣迹斑斑”,他的演出录像我也很喜欢,但与他相关的事稍微有些超出偶像范畴。甚至堪称悬疑黑暗剧。
还在一个匿名版找到了长长的情感经历整理条,信誓旦旦地说他和乱凪砂的感情要早于任意一个“首次曝光”时间节点,他们看起来在业界不对付的时候其实已经好得住在了一起。
哇塞!这让我以后还怎么上班!我正面临着这么一个人生难题,办公室,老板和他的帅气对象,站在门外的小职员,我仿佛穿进了同人文成为路人NPC。
门还是要敲的,演也得配合演完。我做好了惊慌失措离开的准备,敲了敲门,推门低着头拿着资料文件夹进去。
主理人坐在房间左侧的沙发上,对象坐在另一侧调吉他。琴弦发出“吱扭——”的怪声,对象皱眉凝神,低头靠近琴柱仔细看。
也是哦。现实中的小情侣应该还是会很礼貌地保留隐私空间。我松一口气又略带失望。
接下来是严谨的工作讨论时间,乱凪砂工作室这边和之前经历过的一些导演强掌控的剧不同,目前是在做概念舞台,他们两个人有想做的内容,在围绕这个主题延伸探索,编剧、音乐音效设计、导演、舞蹈演员、服装设计等都在同步招募,从形式到内容都在探索新的想法。我按照上一次开会抛出的关键词做了一些舞台效果的草图,一张一张给他看。
只有一个东西是早早定好的,这出演出的名字叫做《悲剧的诞生》。
003:乱凪砂
人面对压力的时候,有多种应对形式。做解压的行为来缓解压力,剖析压力的成因来解决压力,忽略压力本身来逃避压力。
哭泣也是面对压力的本能反应。这个行为能够同时承担三个方面的功能,人忙着哭泣时就无暇顾及现实中发生的变化。
不记得父亲有抑制过我哭泣的行为,我可能是天生少泪。泪水会在猝不及防时落下,这件事我已经渐渐习惯;现在哭泣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全新的人类习性,我需要学习与探索。
我面对压力的方式是呼吸。降低心率,提升感官。但这样对身体的掌控感反而会更重,燐音说过“这样无助于你放松”。
我们两个并不是事事都要一致。他是一个永远都紧绷的人,因此当他感到痛苦、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让事情失控,再重新振作起来去解决新的事态。他是一个压力下的破局者,这种习性影响他的方方面面,表现在很直接的生活日常中,就是他容易对一些麻醉神经的东西上瘾。
烟。酒。兴奋药物和镇定药物。我。
我能够缓痛和让他放松下来,这是我所未曾想过的自己所拥有的“功效”。父亲那时候对我说,你要成为一个让人向往、让人崇敬、让人畏惧的人,所有人见到你都是兴奋而谨慎的,他们会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燐音也会,但我在他这里生效的方式不同。
我觉得燐音能选择对我上瘾是好事,药物对中枢神经的影响会逐渐达到一个阈值,到某一天,他迟早会追求更强力的药物。
我的存在会抑制那一天的到来。
燐音也喜欢以他的喜好来影响我,他很喜欢看并且记录我“慌乱”或者计划外的瞬间,那很“有趣”。
如果是几年前,我可能会在心理问卷上填下“秩序的掌控者”“爱与理性”等自我评价标签。
燐音只会不屑地把这些标签通通撕碎。
有时候以第三人称生活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把这个名字当做一个标签,一个符号,为这个符号填充他所应有的言行,以自身为燃料去奉献、燃烧,照亮这个符号的光辉。
这是相比于躯体寿命之外另一种对于永恒的追求,构建出一个符号,试图让这个符号代替自己获得永生。
与此同时,因为只要获得这个符号所能体现的结果就好,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不重要,自己所牺牲、失去的一些也并不重要,自己的爱欲并不重要。
燐音强烈地不认可这一点。为了让我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费了好大一番力。
一旦要接受自己是以本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深潜时脱掉潜水服与面罩,难以想象的压力与窒息、疼痛感灌满感官,慌乱、黑暗,连呼吸都忘了节奏。会忍不住想要逃,想要躲在什么东西后,此刻呼吸不是一种防御措施而是求生本能,不想这样赤裸地在世上行走,处处都会受伤,躯体会破碎,也并不完美。
但是在因水压而产生的剧烈耳鸣里听见了别的声音。
燐音的炽热体温和剧烈鼓点。心脏在鼓动,擂声阵阵。
这很困难,你会受伤,但也不用再隔着面罩呼吸,不用再表演出各种情感,你会感受……用你自己的躯体和心灵去感受。
躯体会离开温暖的羊水,迎接温度骤降的寒冷空气,吐,吸。
然后哭泣。
燐音喜欢捕捉我释放后的喘息中的细微不同,仿佛我们两个正在构建一门全新的语言。
这是他的解压方式,我不愿意承认,但也是我的。并非是生物本能的部分我都抗拒,而是如果有一些感受是出自我个人,出自“自我”,我会感到畏惧与困惑,因为这些部分先于理性,先于逻辑,先于言语。它也并不单纯是触摸神经电流那样的生物活动,它蕴含着“我”对这件事的感受和看法。
它也蕴含着对状态的渴求和对时间的对抗,功能性的睡眠被添就了其他含义,害怕变成有训练效果的仪式,但迄今为止,如果稍作放松,不过度深入思考,还是能够对每次过程饱含期待。但这样会持续多久?这样的终点何在?
我曾直白地和燐音提出种种疑问。燐音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我在思考什么,但他很擅长剖析我在问题下真正疑惑的内容。
“虽然我不是很能认同你把人体器官一个一个单独拆开看待这种想法……”他思考着,“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怕。”
“我在害怕?”我听见我自己说。
“对啊,你看你列举一大堆,呼吸,吃饭,睡觉,看书什么的,”他扬起眉毛,“不都是你自己都能做的嘛。做爱要和我做的啊。”
我愣了一下,稍微有些笑意,试图解释我是在探讨人体的生理结构问题。
“如果你不会因为有一天不呼吸了就不想呼吸了,或者不会因为有一天不看书了,现在开始就不看了,那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件事?”燐音翻起来去水吧倒水给我,“你在担心未发生的失去或者无法把控的走向,而思考着要不要在一开始就拒绝——对吧?”
我思考着,我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有。
如果我对燐音厌倦了怎么办?
如果我对燐音上瘾了怎么办?
如果燐音离开我怎么办?
不是静静地放下一本书,而是从胸膛里扯出心脏,带着唯一的鼓动离开,留下破损而逐渐变凉的躯壳。
“你就是还是有那种规划和理解的惯性在,”燐音探身把水放在我身旁的边柜,又掀开被子坐进来,一只手轻轻挠我的发根,“人是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的,也不可能完全理解自己,换句话说我今晚在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什么生理器官的运作——啊可能也有啦,而是想要创造时间,这段时间只用感受,不用理解。”
燐音有时也会突然安静。我知道他一直对于他和我仍有距离感到悲伤,出于他本能想要靠近、弥合距离的冲动,他便是凭借这样的热情,一步一步发掘、撬开我。
但他也会尊重这种距离,我很感谢他。
我撑起身与他接吻。有燐音在的时间总是温度更舒适,颜色更鲜明,五感都变得灵动,不必思考也能够感受得到。
倘若“爱”是人类发明用来形容一些无法理解的瞬间的语言,那大抵是形容当下这种时刻。
004:三岛猫屋
作为独立戏剧导演,面对直言不讳说我喜欢你的作品中的某些部分的合作方,通常要小心谨慎地问出,那你不喜欢哪些部分?
一些号称寻找独特风格的制作人会支支吾吾地说有些不太考虑观众理解能力,一些负责财务的会更直白的说我们的预算只能够支撑什么样的剧场和参演人数规模。
我手上同时推进的剧或者说演出不会超过两部,因此每一部都要用心挑选合作方。年轻时或许会为了刷履历接下很多只是为了上演而上演的项目,那些项目甚至成了我个人工作室的揽客招牌,但我总是不爱提起。
这个年轻人进门打了基本的招呼后直接说“我看了你的摄影展”。
我控制住面部表情,“我好像没有举办过——”
“署名为三岛猫屋,不得不说这名字是化名的几率远大于是本名。”银白马尾的年轻人喝了一口招待他的茶。
那是托朋友举办的地下摄影展,人流量不会超过五百人,我们当然没有登记来客姓名,我深吸一口气,说话也免去了客套的部分,“那你之前邮件里提到的合作,看来是有明确想法?”
年轻人抬眼看了看我。
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形和五官轮廓,我习惯性过滤掉所有没有棱角的人,让他们在我的感官里维持一团氤氲的云雾状,来把空间留给真正美得锐利而明艳的人。他就属于这种。
“你很擅长刻画‘对话’与‘凝视’。”这个邮件署名为“乱凪砂”的年轻人说,“在你寻找到的黑白构图里,空间中的时间是静止的,人物躯体之间却在对话,只有人物的时间是流淌的,对吧?”
我习惯于夸夸其谈解释我的那些“独立戏剧”,不习惯于向人诉说我的沉默言语,于是我继续保持沉默。
“想拜托你创作我的演出其中一个环节,”乱凪砂起身,把一个黑色朴素规整的文件夹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它已经有一些意象和情景,想把其中有一段,流动的战争,交给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随时和我约定下次会谈。”
我又安坐了半晌,直到周围完全静默,我把遮光帘拉下来,办公室门反锁上,打开文件夹的硬壳表面。
醉(Rausch)与梦(Traum)。
阿波罗(Apollo)与狄奥尼索斯(Dionysus)。
这两位神祇通过迷狂抵达现实,通过斗争与人类对话。
我浑身战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谨小慎微地去问那些合作方他们会不喜欢我哪点,因为对于经过我筛选的对象,我想要伪装出他所喜好的假面,想要以他人的语言来构造梦之现实。
当我有所想要诉说的话语时,我会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