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金属摆臂以恒定的节奏左右摇摆,发出铿锵的节拍声,一双皮鞋跷在黑木桌面,外套松松垮垮地堆在软皮座椅与人的躯体之间,氤氲烟雾缓缓上升。
墙面上红线桥接的相纸反射着地下室内景象的隐约轮廓,除了火光明灭,人影一动不动,直到电话铃声炸起。
大团氤氲烟雾升腾,手指移动到亮起的荧幕上方按下。
“有那个人的符号。还有……一个很难描述的存在。”
黑色碎发穿着警服衬衫的男子在庭院外来回踱步,一阵轰鸣由远及近,驶到他面前才带着巨大的摩擦声刹住。
哈雷上的人右脚踩在地面,摘下头盔,甩了甩没有压制立刻炸开的鲜艳红发。他一刻都没有停顿,一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叼在嘴上,一边跳下,把头盔挂在车把上,点点下巴跟警员打招呼。
警员侧头示意住宅门口另一侧,天城燐音眯眼看过去,已经有人拿着相机在窥探,脖子上挂着的塑料证件反射着日光。
“发现的人发了论坛,让他删了,不过他没拍到要给你看的那个。”青木彻摘下隔离带一边,跟里面出来的同事交换站位带燐音进去。
“第一发现人是谁?那个人对现场有极致的追求,不会允许随便什么人看到,所以他肯定——”
燐音略带慵懒的嗓音戛然而止。
不用青木指出,已经足够他注意到何物与众不同。
住宅内关着灯,本身户型是比较普遍的独栋独户,但主人似乎不喜光照,大部分窗户都安装了遮光帘,并未拉开几扇,浑浊的空气中微尘漂浮。屋内堆满了杂物,废弃纸箱和衣物七零八落地堆在一起,一副欠缺打理的模样,散发着一股陈旧闷腐的气息。
尸体以一种被捣毁得破碎不堪的姿态横躺在屋内的地板上,浑浊的眼球下方是一个可怖的血洞,几乎贯穿了整个下颌。
但那具尸体不是视觉重点,与私家侦探所常见的血腥暴力并不匹配的是另一事物。一尊素白的雕像静静地摆放在尸体后的一把扶手椅上,仅有的一抹透进来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侧。
那是个人,他身着简约的白色衬衫,银白长发垂落至腰,闭目安坐,睫毛轻轻颤动。
室内的另一个警员也屏息,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幅景象。
那个人的双手向上平摊,掌心覆满了鲜红的液体,与他白净到轮廓几乎要融于空气的躯体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天城燐音的呼吸滞了半分,青木进来合上门,“你看,就是这个。”
“……人?还活着吗?”燐音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
“因为是那个人的案子,我们没有贸然去动各种现场痕迹,还有呼吸,但到底处于一个什么状态还在等法医到。”青木揉着眉心,“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他就是作案者。”
“不可能。”燐音脱口而出。
他咳了一声,又补充,“可以列为调查对象,但是这几起案子的作案者不会是这种气质的人,包括这起案子也是。要对尸体进行这种程度的破坏,要么是对受害者积怨已久极其愤恨;要么作案者本身性格冷漠疯狂。他……不是这样。”
“Fine,”青木也未多加反驳,“先记录你所需要的线索吧,大侦探。”
燐音注视了那个人一会儿,收回注意力,观察周围环境。他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单反,记录下现场的环境和尸体状况,主要在找与之前案件有相似的特殊痕迹、符号等,两个警察在做脚印,指纹等现场环境信息的记录。
最后走向了那个人。
燐音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向他红得刺眼的掌心。他手上的血已经几近干涸,转为陈旧的暗红色,凝结出了一层薄膜,根据覆盖的区域和边缘痕迹推测,就算确实是死者的血,也不像是把手按在了死者胸腹的创口上,而像是被摆好坐姿后,什么人往他的手上淋了血。
一声极其微弱的轻哼溢出。燐音抬头。
那副自他进入房屋以来就凝结于此的躯壳松动,掉落一些雕塑的微尘,藤蔓自春风中复苏,人的发丝与肩颈颤抖着发出叹息。那个人睁开双目,毫不聚焦地与燐音对视。
他似乎还处于刚刚苏醒的迷惘中,长而蜷曲的睫毛下遮盖的居然是一副橙金色的瞳子,笼在微弱的水光里。那对瞳子映着燐音自己的红发,却不含一丝的感情色彩。
又过了片刻,燐音才直起腰,退后一步。
“你醒了?你……”燐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人已经清醒许多,但没有应答,迷惘地开始环视四周。
青木进行完例行询问,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和这起凶杀案有关系吗?”
年轻人闭了闭眼睛,终于发现自己手上的鲜血,但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把手指蜷缩起来。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轻柔而温和,不带一丝慌乱。
明显与案件相关,又没有正经收押的名目,天城燐音自告奋勇领了代为看守的职责。
说是看守,但这个只回答上来了自己名字的年轻人仿佛是忘却了一切,也没有要主动离开可怖现场的迹象,即使放他离开,真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
“有过敏吗?”
漫长的寂静后,天城燐音从厨房探出头来。
窄小的公寓里造型朴素,活动区域划分清晰,简洁几近简陋的几样家具摆在室内,丝毫没有人类生活的气息,只有功用化的痕迹。米咖色绒布窗帘被拉开一半用日光充当室内照明。
即使已经脱离了麻醉剂,那个少年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屋子角落,双手交叉,安静地直视前方,任凭日光描摹他的轮廓。
乱凪砂。天城燐音在舌尖咀嚼了一下他的名字,拿出双份预制便当加热。
倒是还记得怎么使用餐具,那人吃饭的动作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安静而迅速。
燐音放弃了让他昏睡度日的想法,确认门窗锁好,电子监控系统正常运作中,燐音揉揉脖子,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那半扇伪装成阁楼楼梯的门,按下工作站开关,记录今日迄今为止的行动报告。
“第四起……事发跨度缩小到一年……”
“在尸体脖颈处有标志性符号……”
“现场发现了一个自称失忆的人,年纪二十出头,外貌……”
燐音敲击着键盘的动作骤然停顿。他没有转头,但浑身汗毛竖立。
另一个气息正无声地站在他背后。
燐音注意着桌上的裁纸刀,一边不着痕迹地转向,一边用余光辨认着气息的方位,随即猛地转过椅子。
是下午带回来那个人,正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墙上的线索板,手里还习惯性地拉着自己给他披上的铆钉皮革外套。
燐音呼气,这个人散发出的气质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柔和、温顺,很容易让人忘却他也是个成年男子。
燐音摒除刚一刹那盘桓于心头的强烈不安,“你怎么知道这里——啊。”
是自己的失误。这个人在家里的存在感太弱了,自己下地下室也没有避开他,就连人悄悄跟来都没有察觉。
燐音悄悄挪动鼠标把正在归档的案件记录界面关上。
年轻人忽然指着线索板上一个角落。
“她有……动机。”
燐音起身看过去。他指的是燐音第一起参与但没有破除的陈年旧案,以示警诫,燐音一直没有把现场路线图、时间表和提出的未解疑问从板子上撤下来。
一个乖巧、行为规律的女子高中生,在家与学校之间的便利店打工,一次下班后并未回家,午夜后家人报案,于一个小时左右路程的河岸被找到。
打印纸上印着由店内监控画面拼贴成的时间线。齐耳圆发的少女走出店门,再也没回来过。
“是的,因为河岸路段缺少监控,也不在回家的便捷道路,所以官方口径最后判断为散心不慎跌落,撞击到头部。因为缺少嫌疑人,甚至连可锁定的怀疑对象范围都没有,他们能做到也只是这个程度。”燐音的语气有些低落,“而且那时候我刚刚因为一些缘故,开始帮人查案。”
“一切都看起来只是巧合,没有预谋……”凪砂轻轻阖上眼帘,悄声说。
“你刚才说她有动机,什么意思?”一次次翻看过的录像涌入脑海,但燐音没忽略他所说的话。
“那个背包……时间……不可以被他人看到的,理由……”
寂静吞噬了话语,时间以波纹的形式,以他为中心在地下室内扩散。
燐音屏息凝神,不敢打扰这个食指放在唇上、睫毛微微颤抖的思考者。
不使用聊天软件,但每天讲话的对象……
因为特定时间达成见面条件的对象……
使用背包来掩饰的,不能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关键……
“……燐音君,人的警惕性缺少在于,当自己身负着一个社会身份时,就很难分辨他人对你的友好、敌意是对于你所代表的符号,还是对于你自己……”凪砂忽然微微侧头,与他对视。
“与人们所熟知的快递员作案相对的,有另一种引发犯罪的方式,因为知道要下手的人会去任何地方收送快递,所以可以利用下单地址把特定的人引到任何地方……”
凪砂说这些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却眼神空洞,其中不掺杂一丝感情。
燐音明白过来,“你是说我们要从这个女孩,当时作为便利店店员的身份去考虑行动?”
“性格,思维……”他仍然在叙说。但当他发出这些吐音的时候,却仿佛身在另一个空间。
“即使是有身份的转换,但当离开便利店那个空间时,便又回到了她自己,以及高中生的身份,唯一能将两者维系起来的是,从便利店里带出去的某些东西……”
燐音屏息凝神。
乱凪砂却一言不发地转身朝楼上走去。燐音起身追上,“喂!”
乱凪砂脚步轻快,已经飞速地走上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闭上眼睛,“燐音君,时过境迁,如果档案里没有更多的信息的话,我也没法给出可靠的定论,还是不要再追问的好。”
“好。”燐音站在他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直视他的眼睛,“那我要问另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乱凪砂看着他,那种空洞又慢慢从他的眼底泛了上来。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燐音吐了口烟,青木的声音从那边回传,“目前警方这边也没法把他当作确定证人或者嫌疑犯收押,你能帮我多看着他几天吗?”
燐音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但他这个人很不寻常,我修正我的措辞,那件案子不会是他做的,但这一系列案件——这个符号的主人,与他有关。”
“天城,发现什么一定要跟我们分享,不要一个人去冒险,”青木顿了一下,“不要……像那时候在警校一样。”
燐音伏在橡木色的小阳台围栏上,眯眼看着逐渐下沉的暮色,把手机话筒递到嘴边,“别信息收了把我踢一边就行。”
“只要你的侦探执照别被吊销。”青木半开玩笑半叮嘱地结束了对话。
“你那天晚上在祠堂前注意的东西就是这些,是吗?”派来调查这起“山火”的警督皱着眉打量还身穿和服的瘦高少年,把印泥递给他示意画押。
天城燐音的脑海中闪动过一个残影。一个瘦小身影在树丛中一闪而过,燐音只在看清那个身影面部似乎戴着面具,大半被飘动的雪白长发覆盖。
在极短的瞬间,两人对视。然后人影走掉了,清辉慢悠悠地洒落,树丛笼罩的阴影之处仍旧只有阴影,刚才那一个短暂的交错更像是幻觉。
十五岁的红发少年愣了一会儿,没有进树林去寻觅。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祠堂,低头默默祈祷。
祈祷今夜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