燐音下了出租车,一直在旅馆门口跺脚的助理赶忙迎上来,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个拥抱,用法语说,“上帝保佑,你可算来了!”燐音被这个大胡子蹭了一脸雪花,晃晃头甩开,问他,“他人在哪儿?”

燐音拧了拧黄铜门把手,锁着,用手上侍应生给的房卡刷开进去。橙色绒毯的空旷房间里静悄悄,燐音一眼没看到人影,把围巾和风衣外套摘下来,就听到了松鼠噬咬般细微的动静。燐音在房间里绕了小半圈,在一坨窗帘前蹲下,轻轻把凪砂的手从嘴边拉开,“别老啃指甲,万一伤到手指头了影响演出。”

凪砂身着的黑色燕尾服也没有脱,头发倒是散着,跟奶白色的丝绸窗帘混在一起把他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窗台下,膝盖并在胸前。

燐音轻车熟路的把手伸进他的胸膛两侧,先抱着把人拉起来,再引到床边让他做好,自己找酒店房间里的热水器去倒水。维也纳的冬天寒度夸张,即使开着地热,只穿毛衣还是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寒意。燐音把高领往下巴再扯了扯,回身递泡了橘子皮的茶水给在床边发呆的男人,“又是哪个音乐厅的琴惹到你了?”

男人不回答,燐音就掏出手机自己查。住在这附近,那应该就是国家歌剧院,还附带了演出节目表,凪砂这次巡游所在的乐团表演就是三天后。燐音思忖一下,打电话给还在他自己房间等待的那个法国助理,“当时什么情况?”

“就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请了不下十个人还有大师级的来调,都跟他保证能弹能弹,他一下手就大发脾气。”

燐音戴上无线耳机,打开助理传过来的现场视频。已经是后半段混乱起来了才开始录的,视频右侧的白马尾身影抱着手臂一直在抖,两三个人过来调琴,凪砂过去只弹了几个音就重重摔了琴盖,拍打着几百万的三角对也西装革履的调音师大吼。

就是这个问题麻烦。凪砂平时温和安静,什么事都不太关心,但总是会在表演彩排前后因为钢琴的事发脾气,也不管有多少镜头和工作人员,好好的天才演奏家却“脾气暴躁说不定还有精神疾病”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去的。燐音离开他之后,偶尔刷到他的新闻,也都是毁誉参半。喜欢他的遍布溢美之词,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就拿着脾气大做文章。

凪砂不关心世人风言风语,但是弹琴弹得不开心真的会让他很不高兴,他又不擅长处理自己的情绪,难受到极点就自己憋着躲起来,像是坏掉了一样。

燐音看着凪砂似乎没怎么变的脸庞和罩着一层雾的眼神,想去抱抱他,又忍住,只是自己坐在房间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对着笼了一层白雾的窗户呷茶,“咱不会再给你的琴调音了,你实在难受,跟安东尼说把这次巡演取消了吧。”

“那你在给谁调呢?”凪砂居然开口问他。燐音卡壳。凪砂思路单纯,从来不去想背后的弯弯绕绕,做事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凪砂一直都不理解既然他还在做调音师这项工作,唯独不肯再给他调。凪砂记忆也不好,或者是不关心的事就懒得多花一份心思,当年因为标准音高吵得差点被钢琴演奏国际协会封杀的事,他估计的忘的一干二净。

也怪自己犹豫了一段时间才走,毕竟凪砂是弹琴的人,是天才琴童和当今最炙手可热的钢琴演奏家,自己只是给他调律的调音师,如果他没琴弹,自己的存在也无意义。

 

任何时候触动标准都最可怕,因为不知道背后维护这个标准的体系有根深蒂固。凪砂和他闹着玩,发布500赫兹音乐会,整个乐团都要改到500,直接摘除了一大部分宽度不足音色低沉的乐器,所有不管是什么铜管大师还是木管权威都要顺着他改。那时候凪砂18岁,身旁鲜花锦簇,所有人都顺着他,宠着他,他服从燐音服从到可怕,燐音调什么他就弹什么,两人乘着火箭朝月球奔去。

一场,两场,国际标准是440,至多在435到442浮动,需要更多特制的乐器,燐音一个人调不过来也不会调管乐,就需要更多能调的调音师,“500Hz运动”轰轰烈烈闹了两年,那些老家伙在时评一次次把500与440对立起来评价时终于意识到如果乱凪砂能顺风顺水的走下去,掌握所谓“标准”“口碑”“传统”后,他们就没有地位和油水可捞了。

音高定在440是一个“标准”、“最佳状态”,所以从来没有人去更改,调律师可以随意调,在那个频率能够演奏的好听还是依靠着凪砂的天赋。曾经燐音看着自己调弄好的黑色巨船在凪砂的手指敲击下滑行入海,掀起巨浪,产生了无法具象的惊诧与爱惜的心情。甚至于顶礼膜拜或是沉迷与想要倾心呵护。

燐音能听到的频率和常人不太一样,他也是自小学习钢琴演奏,但没法享受其中,在自学调律的过程里发现了可以让他离自己喜爱的音乐更接近的方式,最终转为了调律师。他弹奏自己调的琴,从未奢望被其他人理解或者听懂不在同一个频道的矩阵言语。

凪砂拿到国际大奖的那天晚上燐音住在酒店顶楼,是跟着日本国内另一个天才琴童前来跟调,琴童中途手腕受伤回国,助理忙碌似乎也把他忘了,留下他一个人孤独的守着大房间和练习琴。预定的行程还有十二天只是缺了主角,燐音日间在街头闲逛,回酒店没事手痒,又撬开后盖,再次全身心的相信自己的耳朵和手。

我所认可的完美。

一曲还没弹奏完,门就被兴冲冲的推开了,一个身上还披着金色箔片的燕尾服少年抱着捧花冲进来,看看目瞪口呆的燐音又看看琴,毫不客气的坐下直接高弹一首。追在少年身后的记者也涌进来对这两人一顿狂拍。

“我从未听过这么美的琴声。”凪砂一曲完毕扭头对着燐音露齿笑,眼睛闪亮亮的,“以后给我调琴吧!”

用优美来形容演奏者和调律者是完全不一样的涵义,但都是按照某种秩序达到最被标准所认可的“完美”。而面前这个沐浴在闪光灯和鲜花里笑颜璀璨的少年,他所夸奖的“美”,是对燐音的灵魂低语。

 

燐音试图驱除那些仍闪烁着光芒的前尘旧事。他和凪砂分手也有三年了,曾一起裸着身躯在沐浴着阳光的木地板房间内随意弹奏的岁月不复返,凪砂的国际评价也从“未来可期的绝世天才”滑落到“肆意妄为的傲慢自大者”再回到“沉稳可靠的国家级青年演奏家”。燐音回日本打打零工,调调440Hz的随处可见的琴。

也偶尔有这样会被留了联系方式的助理包机票叫过去的时刻。燐音现在不是他的调音师,也不再是他的男朋友,但已经很习惯于照顾这个对一切规矩都不太关心又敏感容易焦躁的家伙,凪砂也很乖巧,只要燐音出现安抚他片刻,就会好很多。

像一架顶级钢琴挑调音师的手,出现问题时需要最了解它的人细心调整,但状态全佳时就神采奕奕的展示给全世界,听众和他自己都不会想起去呵护它,抚过他每一寸肌肤和关节长短板的幕后人。

凪砂好,太好了,没有燐音调的500,他也可以在440演奏出最完美的乐曲,他沉浸在音符与律动之间,偶尔会注视燐音。

燐音一边说服自己离开是让他不必再用500跟无数的国际演奏大师相争,一边心里清清楚楚,自己是落荒而逃。一架绝世乐器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由调音师来演奏?

 

凪砂倚在床边的三层抱枕上,睡得正熟。燐音也没有拉近与他的距离,依旧坐在窗边,端着凉了的茶。他来回和住宿都有安东尼报销,想在哪里待多久都行,安东尼拿着乱凪砂拨给他的钱出手阔绰得几乎能数倍覆盖燐音自己的收入,燐音也总默默收下。他大多时候都在尽力避免和凪砂有更多的纠葛,他给多给少都是一样的,即使只给1日元让他跨越整个地中海去找他,燐音也会去。

燐音让安东尼给他订个附近的酒店,等地址发过来就过去,窗帘没拉,夜色已经完全浸入房间,橙色的绒毯呈现出一种暧昧的暗红色。燐音看着燕尾服脱在一旁,白色竖线衬衫仍然扣的结结实实的凪砂,默默过去给他解开扣子,把衬衣下摆从西裤里拉出来,西裤腰间的扣子也解了,把他摆成一个睡着更舒服的姿势,俯身去拉被子。

把人盖好,燐音静了静,终于是没忍住伸手进被子里想把他的裤子也脱下来。他和凪砂一样是完美主义,照顾人也要照顾得彻底。

强悍的手劲儿拉了他一趔趄跌进被子里。燐音暗骂一声,已经被拉进了热乎乎的狭小空间里,凪砂依旧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呼吸如鹅毛一般痒痒的在他的鼻尖挠。“你不要撑起来,好冷呀。”凪砂声音软软糯糯的,燐音只有上半身在被子里,还弓得像只大虾,把被角撑起好大一个风口。他趴下让被子能盖上,脚上的皮鞋也蹬了,侧躺进被窝。凪砂整个人缩着不露头,就蜷缩着趴在他的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腰。

燐音的左手手指从凪砂后脑勺发丝间滑过,还是柔柔滑滑又细软,后颈处会有一点点的短发丝,摸起来像天鹅绒的根部,轻盈蓬松。他顺着头发梳了几下,默默也把凪砂在怀里搂紧。

“你不要这样做,”燐音低沉的嗓音有些哑,“你要不总是这样又没什么戒心,又什么都不在乎,谁对你好你就对谁好……”

“可是我需要你呀。”凪砂的声音闷闷地从被窝里传来,听不出来他是清醒着还是半梦半醒,是心情愉快还是仅仅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知道,”燐音收紧双臂,下巴隔着被子放在凪砂的头顶,“你需要我,我就在。你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我。”

像是燐音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词句,凪砂不接话,只是像小动物般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还把燐音的毛衣掀起来,整张脸埋在胸前。燐音被毛衣的领子压迫着有点呼吸困难,腾出一只手把套头的毛衣连带里衣从头顶摘了。

凪砂露出头来,脸颊被被窝的温度染得嫣红,凑上来点一个香甜的吻,“我任何时候都很需要你。”

燐音回吻,“这样的需要不算。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凪砂把他抱的更紧。练琴的人都手劲儿大,燐音几乎要被勒断气。他忽然眼眶发酸,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不过如此,都过去了数年,对面的人依然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依然熟稔得如同老朋友一般打招呼,如数年的情人一般自然地在身躯上攀延舔舐。

“我觉得燐音君才好过分。”凪砂轻声说,“一厢情愿的下判断觉得什么才对我重要,你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就那么去做了。”

燐音沉默,任凭凪砂灵活的双腿缠绕剐蹭他腿间。他忽然掐住凪砂的脖颈,深深吻下,无视他齿间泻出的呻吟与一丝狡黠的得意。

 

“你满意了?”两个人早不知道把被子蹬到哪里,燐音用手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捋过脑门,半跪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缩起来抱着枕头的凪砂。凪砂的长发乱糟糟的披散着,自己咬在唇间,伸手过来拉燐音。

“燐音,你爱我。”凪砂用澄澈的金黄瞳孔看着他。

“是,我爱你,我爱到一分一秒都不能没有你,我想把你吃掉,乱凪砂。”燐音狠狠捏着凪砂的脸颊,“我时不时陪你这么玩玩,就能让你好好演奏是不是?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像狗一样天天跟着你,看到你就摇摇尾巴。”

凪砂还是露出他那一副纯真无邪,似乎没有任何事会多想,也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的笑容,用他温柔而缱绻的声音说,“我求你,天城燐音,留在我身边。”

燐音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猛烈捶了下床,哑声骂,“操。”

凪砂翻身下床,也不披什么衣物,就坐在房间中的琴凳上打开练习琴的琴盖,弹唱起不明的曲调。燐音仍然半跪在床上,他一向拿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早就是他招招手,燐音就跟上去的光景了。

燐音耳朵一动。这是一架500Hz的钢琴,之前组建乐团的时候所有钢琴都经他手,没有更多人知道这种琴怎么调。即使按照既定的力度和调整长度来,只要负责调的人听不出来就无法达到完美的状态。

 

安东尼跟他太熟了后也曾在一次演奏会结束去喝过俄罗斯烈酒。“天城燐音,你太熟悉老板了,我们只能尽力把他生活上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老板的想法一概不知,只有你和他波长对得上。”安东尼举大玻璃杯和他碰。

“我也不知道他整天都在想什么。”燐音有些闷闷的。就算凪砂是琴,他在自己的演奏之外几乎是一架哑琴,一声不吱,燐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传出任何曲调。

“呃,怎么说呢,”安东尼挠挠光头又挠挠大胡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在想?”

 

“你在想我么。”燐音低声说。他套上凪砂的衬衫,过去用手捧起一捧凪砂的头发,发丝从指间滑下。凪砂还在自弹自唱玩得高兴,拉燐音坐下四手联弹,燐音弹了一会儿手停下了,看着他。

“乱凪砂,你在想我吗?这几年。”燐音问。

凪砂也停下,搂住又亲他,”在啊,每时每刻都好想燐音君,我不知道我哪里没做好,不敢和燐音君说话,怕得要死。“

“但我觉得燐音君在乎的东西好多好沉重,在我身边总是愁眉不展,总是担心我会受到伤害,虽然不舍得但还是放你走了。”凪砂眨着眼睛,睫毛似雪,“可是燐音走了之后我觉得轻飘飘的,弹琴也有气无力,呼吸都好痛。总是在想,燐音君在做什么呢?春天也想,冬天也想。”

……是了。燐音心想,自己替他所担心的金钱,名利,世人的称赞诋毁,乃至于一个侍应生的窃窃私语,把自己真正在发出的声音埋住了,甚至也听不到凪砂散发出的悲伤与疑惑。他们俩本才是一个赫兹的同类。

凪砂确实是如此纯净真挚的人,他在用身体,用语言,用眼神说着好简单的话语——“我爱你,留在我身边”。如同生物本能一般的话语。燐音只要把自己再调整到那个频率,就能听得到。

凪砂起身在大行李箱里翻了半天,居然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来,“不知道为什么燐音总是在否认我,所以我觉得按照人类会认可的方式来做的话,就跟安东尼说,我要在后天的圣诞演出上跟燐音君求婚,他一直反对,搞得我很烦躁……”

傻子,大傻子。燐音看着黑丝绒里镶着如同他发色一般炽红宝石的戒指。不会读空气,不理解世界的规矩,不懂前进后退,只凭自己的心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这样很容易受伤的啊。

我怎么舍得你受伤。燐音把盒子拿过放在琴台上,横抱起凪砂往床边走去,“乱来。”

凪砂短促的“啊”了一声,燐音生怕他又误解成什么,耐心的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燐音顿了下,“有个人说的居然是真的。”

“那你不走啦?”凪砂扭扭肩膀,语调欢欣雀跃。

“不走了,一直呆在某个需要我的傻子身边。”燐音低头深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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