凪砂看着自己手腕上虚拟屏幕的回收名单和接近的下班时间,工作数年间头一次感觉到了头疼,对面这个男人一边喋喋不休的说着“魂灵”“冥界”一边死死拉住他手上的尸体的另一只胳膊。
“红头发先生。”凪砂声音加重,“我再重申一次,这位死者是我们的回收对象,今天不能完成回收会对全日本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会怎样?”男人一怔。
凪砂叹了口气,“会导致我不得不加班,我的怒火会毁灭整个日本。”
那个炸毛男人似乎没有理解这冷笑话般的话语,已经开始从怀里拿出红色的珠链往尸体身上缠。
凪砂没忍住,掏出枪对男人扣下扳机。男人全无反应,凪砂皱眉。他再次确认了现实回收局的设备对这个人应该都不管用,他既不是人类,又不是处于叠加态的意识,更不是自己手上这种需要消除错误的回收对象。对面那个男人才是个错误,他像个上个世纪的投影。凪砂心想。凪砂在20世纪末漫步在东京街头的时候,偶尔会见到这种穿着长袍子神神叨叨的中华打扮,但那些好歹也是人类,死了一样要被回收局抹平。不会像现在面前这个BUG一样油盐不进,死死拉着回收对象。
凪砂刚松开一根手指,就见手腕上的屏幕姓名泛起红色警告边缘,连忙拉紧,试图跟那人交流,“红头——”“天城燐音。”男人纠正他。还是个日本名。凪砂接着说,“天城燐音先生,这个个体的存在我必须带走销毁,你是要做什么,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
“很简单,这人死的时候怨念未消,扭曲了他转生的道路,”燐音指指男人,“但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没有帮他做好事消除怨念的说法,只负责把他的魂儿提出送去轮回或者打散,不然他会成为一大串怨魂转回现世的入口。”
“就是说咱的工作和你的同样紧迫,大小姐,”黑长袍的男人耸耸肩,“就在咱们耽误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不知道多少魂儿闻着味就过来了,一会儿你要回收的对象会超级翻倍哦。”
凪砂没理他的称呼,稍一思忖,暂时先放了手,条件是他不能把这具身体弄消失。那个红毛已经开始贴符纸,浇黑色不明液体,对着一具尸体的空无一物的上方念念有词。
“你……站开点!”男人忽然出声,同时手腕抖动,凪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泼上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看到一直笑嘻嘻的男人表情拧巴起来,抓住凪砂肩头一顿晃。
凪砂发火之前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他俩一直无法互相接触,靠着同一具尸体才能拉拉扯扯,他现在却被这个男人的东西泼了满身,还直接攥着。
凪砂犹疑地掏出枪又要试试,被脸色大变的男人拦住了,“咱的大小姐,”男人连声喊,“没发现情况变了吗?我会被你杀了的,你先干你的活。”
凪砂半信半疑地抛出回收仪器,两个洁白的金属圆环在空中一碰漂浮起来,从圆环之间扯出细细的荧蓝色丝线,不断滋生着将躯体包裹起来。整个躯体很快消弭在空气中,凪砂看了一眼腕表上动都没动的名单,神色也挂不住。
“看起来没错,咱要清理的东西,和你的任务,现在都在你身上。”那个男人倒是重回一副笑面虎的面容,抱着肩膀看凪砂。
凪砂一语不发掏出一个手电筒一般的东西,上去就捏着男人的脸往眼睛里照。男人哎哟一声被晃了眼睛,“你干什么!”
“存在钢印。”凪砂淡淡的说,“把我和你映射在一起,如果我消失,你失去我的对照也会消失。”
“大哥,那你回你那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怎么办啊咱?”红毛像是一幅没听出来凪砂是防止他突然下狠手的言外之意,大声喊冤。凪砂倒悠闲起来,原地拉出概念椅坐下跷着腿问他,“把你们系统的原理给我说说,我看看解决问题。”
那个叫天城燐音的男人用了一些日本现代的概念,倒能让凪砂听懂。他是师承中国吉林一系的阴阳术士世家,理论上来说还是人类,但因为经常往来冥界和现实,年龄也会停滞,自身的气息也会渐渐溶于两界。他们的职责就是找到“缺口”——这种同样处于生死之间的怨灵并消除。对应到现代概念里就是合法走海关还是偷渡。不是说一定会出各种问题但总算是风险,而且他是活人所以才能反复来往,死去的魂魄是不允许返回现世的。
凪砂勉力说服自己接受还有冥界的概念。他们也是行走在两界之间的一类人,但他们行走在概念与现实里,这种不合理的存在会引起概念崩溃从而动摇现实的根基,所以他们要定期修复世界各处的漏洞,生死只是一种状态,处理方式是形成观测并锁定状态不可回溯,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可以干涉的空间。灵魂的欲望能够扭曲现实吗?灵魂本身的存在都不被他们所承认。当人类因自身思维和认知的局限无法解释现实的一切时总会编造出各种各样的说法来维持自我的稳定。这种情况凪砂见得很多,所以即使两人产生这种纠葛,凪砂也只觉得是什么尚未了解到的存在和错误的认知方式引发了现状,只要他的认知修正,这个男人连带着他的罗盘就会一起消失。
男人正拿罗盘往他鼻子上怼,以确认那个东西还“在他体内”。
俩人拿各种东西测了半天没有任何解决方法,眼看下班时间到,凪砂有严谨的绝不加班习惯,只好被燐音东缠西缠缠了各种器物,燐音还提议要把袍子脱下来送他遮住他被黑狗血泼了大半边的白风衣,被凪砂严词拒绝。
凪砂走过纯白色的走廊,同一个小组的也下班回家看到他身上挂满的奇怪装饰惊讶的大呼小叫,“我说你这活像是去非洲出了任务。”
“但愿。”凪砂板着脸,但也不敢乱摘。燐音说这些东西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防止他身上那东西的能量外泄,也就是理论上来说能够避免他被检测出来身上带着不正常的东西。
自己所在的组织会不会因为发现了“异常”就连同自己一起抹除,凪砂也心里没底,索性戴着。脖子上的红珠链,手腕上乌檀木手链,耳朵上也夹了只非常小巧的金貂。
又见到那男人的时候,他带了条狗,兴高采烈地放过来,凪砂被吓了一跳,狗已经吐着舌头扑进他怀里。“辟邪镇宅一流。”燐音嘿嘿笑。
“日程:消除BUG”变成了唐人街逛吃逛吃,凪砂非常不满意。但他们这一行人似乎有味觉和痛觉,凪砂被他拉着手,也仿佛吃得到黄金蒸糕的味道。
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凪砂披了一万年的长发被他拉去做造型。“找不到解决办法咯,只能待一起观察观察,我能怎么办。”燐音无辜脸。凪砂气的一只鼻孔出气。燐音拉他去学一个叫“京韵大鼓”的东西,非常奇怪,不是酒吧常见的钢琴、萨克斯等乐器,燐音在旁边咿咿呀呀地唱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说你到底是哪里的,哪年的人——”凪砂忍不住问。他们有不能打听“存在”本身的过往经历的规矩,但燐音显然不属于消除目标,跟他天南海北地扯都没关系,反正这人只会跑火车。
“日本人,活一两百年了,哪儿都待过。”燐音龇着牙笑。
不知道习惯性碰面的第多少次。凪砂陷在沙发坐垫上,燐音从背后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颈弯里,“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燐音在他耳边低语,悄咪咪的声音和热气喷地耳朵发痒。
凪砂伸手去够开始之前脱掉的外套,敲敲腕表,“我不可能不回去的。我们按照规律和秩序做事,没有任何方式违抗规则。”
燐音听了也不反驳,只是一只手撑着脸笑。他这些年没怎么在冥界待很久,年岁和现实的人类一样的长,凪砂还是他们相遇时那样,燐音的脸上已经多了不少刻痕。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违抗规律吗。”燐音忽然喊了一声,凪砂扭头,看到燐音抿着嘴,神色似是懊悔和痛恨。凪砂细细品味着如钢钉般刺穿内心的刹那思绪,上前把燐音轻轻搂进怀里,“为什么?”
燐音贪婪地把脸埋在他的银白长发里,吐气。
“我好努力,我找了好多办法,我做不到,我也要老死了。”怀里的男人低语。
像是一切倒带一般,凪砂看着自己的手在触碰到燐音后背之际重新抬起收回,他再脱掉外套躺下,燐音也进来,两人重新耳鬓厮磨,凪砂再穿上衣服倒退着从他来的地方来,戴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在清晨准时睡去,太阳落回东边的天际线,漫长的黑夜到来,他倒退着从纯白的走廊走过,跟燐音在热闹的大街上一同从花灯下路过,燐音的吻离开又落下,燐音从他的手上摘下戒指,他们倒退着越走越远,到秦岭的一棵树下看燐音长眠的父母,在最接近云端的天池附近捡起硫磺碎片,坐在沙滩上海潮落去,寄居蟹爬回海底,太阳吞没云层,燐音的鬓角由白变黑,热腾腾的气息缩回包子里,凪砂退回小巷子再蹲下,正在翻身查看那具尸体。
银白的长发盖住了尸体的脸。凪砂从未看清那具尸体的面容。那个仍意气风发会露出欠扁的笑容的小伙子蹲在他的对面,一泓泼出的黑狗血正从空中飞回他的瓶子里。
“你只是一段已经被我看尽了一切可能性的状态。”两张相似的脸重叠,“你已经被我锁住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这么一种职业,可以跨越生死,死去的魂灵可以再次回到现实……该多好。”
穿着白色长袍的燐音翻过躺在地上的凪砂的躯体,他胸口的枪弹缺口血迹晕开,燐音看着已经无神的橙金色瞳孔,浑身颤抖。
“这是现实吗?”燐音轻声问。
“现实能够被改变吗?”
“生死可以逆转吗?”
“我们做的工作就是这个,”燐音仿佛在自言自语,“消除一切异常和不可信的现实……没有更多可能性了。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万物的终结。”
现实能被自由意志扭曲改变吗?凪砂看着燐音紧紧抱住那具空无一物的冰冷躯体,似乎要把他揉进胸膛,掉着眼泪却哭不出声的眼泪,心口剧烈疼痛。
灵魂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我为何痛苦?
凪砂忽然过去蹲下,抱住了他,“燐音,你觉得我不在了,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你,但你看着我。”凪砂试图捧起他的脸,但碰不到他。就把身子再蹲低一些,直视着他,“你看,我在这里,你的爱造就了我。我不在的世界并不是空无一物,并不是一些都已经被抹平的现实。”
我们的爱不是水流,不是碎石沉下后重归沉寂的狄拉克之海。你永久地改变了我和你,我们是铸就这枚星球的层层地表,数千万年后的人去发掘,还会从里面挖到贝壳、植物,各种各样的化石,你我的存在本身改变了万物的一切,我们就是现实,是此刻,过去以及将来。
“喀啦”燐音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腕表上的时间又前进了一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