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男人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桥的另一侧,凪砂已经不想去充当那个喝止住他的人,只是静静地等待他掉入那片黑暗的瞬间。
那个男人却在即将踏上桥面时站住了,遥遥的用手电筒打向这边,满脸是狐疑的神色。波尔沃镇口的这座桥距离不远,七八米就能迈到另一侧,他们这个距离喊话交谈没有任何问题。但只要迈过桥中间那一段微小的两边路灯都不能照射到的地方,就会迈入另一个平行现实——一个我又得去熟悉环境,人际关系以及确保没有另一个我自己会出现要杀了我的现实。凪砂略微有些自嘲的心想。他至少遭遇到了类似的夜晚数次,被那个男人闯进房子三次才弄明白,只要那个男人在夜晚结束前迈进这个现实里来,就会重新分化出一份一切都保存完备的“本应发生的夜晚”,自然也包括并未被乱凪砂排除掉的这个世界本来的乱凪砂。
简单理解就是他所在的世界本来应该只有一个乱凪砂,以及没有那个红发男人。红发男人的闯入就是引发排异的必要条件。循环往复几次后凪砂觉得能在夜晚过去前阻止这个男人的闯入比反杀掉自己还来得快些。他在暮色浸入的时间段从寄宿的友人卧室里拿了枪,早早在这里等待着。
前两次都失败了。男人只要迈过桥中间就会消失不见,哪里都找不到他,然后在并未过去一天的深夜聚会中男人会再度闯入他们的房子,然后一切乱成一团——
这个距离只要简单的开枪就好,但乱凪砂确实是对夺去并未首先对他出手的男人的性命心存芥蒂,试图开口把他劝回去。
“是……凪砂?”男人开口,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你来这里就会把另一个凪砂带过来,装什么呢。凪砂叹气,伸手示意他原地站好,“红发先生,我不管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希望我们能谈谈,让我重归我的平静生活——”
男人犹疑了下,居然真的呆住不动,甚至原地盘腿坐下。凪砂略愣一下也慢慢蹲下,两个人坐在栏杆裹着红砖的水泥桥面上遥遥对望。
凪砂还没试过拖延过一整个黑夜。如果天亮后回到镇子上时间能够顺利度过到明天最好,他本来还有三天就要结束工作去机场回到日本国内。
“你到底在找什么?红头发先生。”凪砂喊话。
“咱——”那个男人下意识回应,却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上次也是这样。凪砂跟他有一个友好的交流开端,却在试图跟他解释现实变动的秩序时引得他脸色大变,还是闯了过来,消失一整天后再次出现在宴会上。
在宴会上凪砂从未有空与他交谈。凪砂在那时候已经在跟后院翻过来的另一个自己搏斗,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体力和搏斗技术可不算出色,可以庆幸的是另一个也一样。
“你就留在你的世界里,让我好好待在我的世界,两不相干,不是很好吗?”凪砂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最舒服的解决方式。他白天去警局和旅游部打听过,一个特征明显的日本男子,确实不是早就出现在这里的游客或者移民住户。
“……你是这么想的吗?”凪砂听见男子说了句。
凪砂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两个人面面相觑,就这么坐着。
专注力从男子身上散开后,寒意沿着裸露的皮肤攀援,凪砂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眼看男子手掌撑地似是要起身,凪砂连忙伸手喝止,“不要动!”
男子摊开双手示意。凪砂蜷起腿来抱紧,警惕地盯着他,右手暗暗捏着大衣下的手枪。
凪砂猛地抬头。不知自己睡着了多久,姿势一动没动,整个下半身连带夹在腿窝的右臂都麻了。他想伸展,一下子碰到了麻筋瘫倒在地,呻吟出声。
一头红毛从那侧栏杆的阴影里探出来。男子居然老老实实的也没有动,但身上穿的银色羽绒服没了,只剩一件黑高领毛衣,不得不躲在挡风的地方。
“就……看你睡着了本来想扔过去给你披上,但不出所料,衣服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男子轻松地笑。
没有羽绒服对身型的遮挡,男子高瘦线条流畅的身躯呈现出来,长手长脚打开着,但脸色已经被冻得发白。凪砂睡得有些懵,一时有点歉意,“你回去吧。”
那人应了一声,一动不动,示意他抬头。凪砂跟着指示的方向调转视线,一泓拖尾耀眼颀长的红色彗星正划过天际,顶端盛开如火焰。
奥克维多竟然如此漂亮。凪砂心里赞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折腾了太久,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
“……冰靠近火,彗星上的物质融化喷发,形成灿烂绚丽的拖尾,划过一个小镇的夜空,三百年前旅行至波尔沃的荷兰画家奥克维多仰望着它,通过绘制它来表现宇宙的转瞬即逝与人类的永恒……”
凪砂在做一期“红色旷野”的专题文集,之前已经去过了莫拉比火山与印度洋的红海滩,出发前往纳米布沙漠的路上编辑给他发来了这幅画和奥克维多一个月后会再度划过波尔沃的新闻。
这里因为奥克维多旅游业旺盛,凪砂稍微一打听,居然有年少时期艺术学院的同学定居在这里,顺势就策划了这次旅行。同学也邀请了另一些艺术家聚集在各地,按照所有人的预期,他们本应在愉快的晚宴后在同学的院间花园里等待至后半夜,吃着茶点欣赏这三百年一次的璀璨景色。
闯入击毁房间电源的红发男子,试图把自己扼杀在汽车底下的另一个自己,哪个都无法让人去“享受”这一夜。凪砂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第一次震惊中险些被掐死随后拿起身边的锥子反杀后,这双手已经或掐或砍或砸的毁灭了不少躯体。也许时间在不断地重置,但手上的血和骨节断裂的触感是真实的,也不会随着晨曦的到来而消除,凪砂每次夜晚还要去找地方清洗痕迹,然后回忆着友人的时间和举动回到自己的房间消除疲倦,大口吞吃食物,化为夜晚杀死一个人的力量。
“咱在找你。”男子突然出声。凪砂皱眉,冷淡地回,“但我并不认识你。”
“也是哦……”男子似是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咱叫天城燐音。轮回的地狱烈火,很帅气的名字吧?”
凪砂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没那么陌生,但他想不起来到底有何渊源,“听起来像是什么地狱的入口。”
“在达尔瓦扎你也——”燐音笑吟吟地接,随即住了口。
土库曼斯坦的达尔瓦扎,人类造就的炽红地狱洞穴。那个地方在凪砂去年九月去过,但他对这个男人没有印象。也许看过他刊登的游记,凪砂不接他的话,他现在需要这个男人说更多,才能确认一些情况,但男人只说了这么几句又紧紧闭上嘴。
凪砂与燐音坐在一座小桥的桥面上,一同仰头静静的看着红光完全消失在深邃的黑暗里。凪砂回头站起抖了抖结了层夜雾的大衣,“既然你能理解现在的状况,就回去吧?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得了重感冒会确确实实的难受上两个星期。”
燐音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撑着脸颊,含含糊糊地应他。凪砂一步三回头的看着男人渐渐远去,确认进入到男人所无法看到的范围后掏出了一只手机。自己的手机正和摆在桥面附近的友人的手机视频着,在镜头里能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影仍在路灯下面,过了会儿也起身渐渐远去。
凪砂松了一口气,仍没有立刻回去回收手机。不管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他必须回去休息了,即使在正常的时间线里他也需要打起精神记录会再度划过夜空的奥克维多,完成工作。
凪砂从弥漫着橙香的卧室里醒来。一阵钝痛抓在他的额角和鼻腔上,虽然说着要那个人小心重感冒,但这些天头一次静静地在深夜的室外待了那么久,这种常见的免疫系统运作故障找上了他自己。
凪砂把被子掀开,裹着睡衣去拉窗帘,视线被桌上的干花吸引过去。友人花园里接触空气的花大多还是本地品种,铃兰、郁金香和紫罗兰交颈而立,蔷薇与藤萝铺了满园。恒温的温室内也种植了一些龙舌兰,非洲菊与菖蒲,友人做艺术展的时候偶尔会将其中的一些连根移植出来当作点缀。凪砂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去看过了友人的个人艺术馆,里面存留一些以前开办过的展览照片,不同纬度、色彩与植表材质的花卉堆砌在一起,缠绕着不同的动物骨架与象征物。凪砂印象深刻的是门口那一株半探出水、绕着睡莲轮转穿行的衔尾蛇骨。
桌上的这一束干花也用得是热带花。万寿菊干枯的叶片静静伫立在半空,展览中无法适应暴露在寒冷气温中的单支花就会被提前进行处理,来将他们的状态维持在盛开的最美丽的时刻。
有人敲了敲门。凪砂回头,友人进来喊他吃午饭,看到凪砂站在花束旁边,笑着过来捏着陶瓶转了两下,“花朵在无法适应的展览里要么枯萎,要么被如此保存下来成为出售的展品。那花朵的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呢?是从离开土地的那一刻,被决定要制作成制品的那一刻,还是已经永久停留在这个状态的那一刻,这就是留给观众的思考了。他们会带着我亲手制作的花束,带着这个问题再乘坐飞机跨越海洋回到世界各地,带着这个问题繁衍子孙后代,把这样的思考在时间和空间上永无止境的传递下去——很有趣吧?”
凪砂嗯嗯的应着。重山艺术学院的学生大都不缺钱,加上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像凪砂这种毕业后还在书写面对公众的文章的都是少数,大多同学带着对生命的时间的探索或者千奇百怪的各种问题做着各种事情。但相应的来说,有人构建世界运行的逻辑,有人被逻辑所困,有人作为部件,像凪砂和他的同学们仅仅为了享受或者与这个世界对话而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的人类,也是存在的。虽然会因为各种原因隐藏起来或者被埋没光辉,毕竟寻常是构成可以忍受的日常生活的必要表象。
友人站在窗口,随意地展开着话题,但凪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在看着那束干花。之前是鸾尾插在蛇女妖形状的陶瓶里,被他轻车熟路的拿起来砸碎了另一个凪砂的脑壳。
“那——下去吧!”友人适时地结束了闲聊,浅笑一下,率先下楼走去。凪砂在此本身就是托了几个人问到的可借宿条件,之前和这个不同班的同学并不是特别熟悉,身处特殊情况,也没有很想打理好关系。能够顺利度过到明天再好好交谈吧。凪砂去拿自己的灰色羊绒风衣,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凪砂随意的看了一眼。
昨晚有些神情恍惚,忘记给手机充上电,甚至还停留在跟另一个手机视频对话的界面,闪烁着红色空电标志的画面下依然是黑夜与空无一人的桥面。
凪砂的肩膀猛地绷紧。他给手机插上电源,去洗手间给脸上泼了些水,下楼跟坐了一桌的各色人等打了招呼说要先出趟门。正在拌沙拉的友人扔了车钥匙给他,“去的地方远吗?”友人问。
凪砂愣了下,捏在手里晃晃示意。之前去镇子上打探消息时没找过友人问,就那么走过去的。
汽车停在桥边,凪砂在树枝间找到了布在那里的友人手机。电量比他自己的还要好一些,但屏幕上显示的是“视频播放中”,而非跟他自己的手机摄像头贴住的通话画面。
男人骗过了自己,不引起警惕的再次来到了这边。凪砂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第一次和这个人能够对上话,却没有抓住机会套得更多信息,还仿佛被预测了一切似的瞒住,甚至安心的睡到了中午。
“我是来找你的。”男人如此说着,从口中哈出的白气在那双碧蓝色的瞳孔上升腾。
回去找一些趁手的,杀人利器。
凪砂窝在巨大的沙发上,跟橙色头发的芬兰女性一起看《灯塔》的投影。海鸥落下在躯体上叼啄,藤蔓与木质雕塑在投影的角落显出轮廓。
“……整个东亚的艺术表达都是克制的疏离,遵守着思想的秩序与枷锁,不是人类之间的自然距离……东亚的人太多太密集了……”背后的瑞典装置艺术家侃侃而谈,友人端着鸡尾酒杯倚在窗边笑着听他谈论。
脾气真好。凪砂心想,不同领域和国界之间的艺术家能够容忍离谱的言论,大抵都是抱着“你不了解所以我原谅你”的态度。凪砂写完的东西只会听自己编辑的意见更改只言片语,日本国内评论家的碎碎念半点也干扰不到他,但更多流行作家只有一半在写东西,大半时间拿来吵架和“反击”。为了丝毫不了解自己的人消耗生命。
友人跑的远远的,又如此特立独行的活着,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的联系上,凪砂都不会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生活方式竟然存在着一些羡慕。凪砂不行,他没法定居在什么地方,满世界划过才是他的轨道。
夕阳在大约半小时前已经完全落下,余晖到现在才完全消除。七零八落的覆雪吸收了各种各样的光线,现在院子里的橙色瑰丽灯串打开,软性玻璃制造的温室里也点缀起几点星辉,友人邀请他们把未结束的娱乐控制在半小时内,吃完晚饭就到院子里去,在落雪里等奥克维多的到来。
今晚雪会停。在他们吃着冷牛肉和香草面包的时刻,月亮会先升起来,雪花像被整幕抹除一样渺无痕迹,他们的桥牌会从室内打到院子里,意大利大胡子带了巨型AR过来,在张罗从室内牵线拉到室外,众人在星系里与花间漫步。
——然后会电源过载故障,友人急匆匆的去恢复电源和照看温室花束,镇子上的警长开着汽车到这里摸黑进入院子说有人报案,凪砂跟他打了个照面后警长就住了嘴,神色匆匆地说自己搞错了转身离去,院子里的十几个艺术家有两个男人耐不住回去找友人要帮忙,三个女性艺术家聚在一起抱怨失去了制暖的院落又不愿意在黑暗中回到客厅或者卧室,一位主打夜视的灯光装置艺术家借来了颜料在黑暗中挥洒,其他人都很期待光源再次亮起后会看到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月光的清辉尚存,但黑暗剥夺的不只是色彩,还有远近、形状和质感,凪砂曾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但那不过是个意外,至少那个声音不是此刻在院落内的任何一个人,但却发生在连遮光帘都没拉开因此完全堕入泥质漆黑的二楼。
凪砂在第一次停电后无端想起了自己笔记本电脑里的手稿,穿行过黑暗的客厅,迈过毛毯与木桩质地的矮凳上楼,摸着冰冷的扶手打开卧室的门。那随后就被一条围巾绕住颈部几圈勒紧,凪砂翻转过来躺在地板上腿脚痉挛着,另一具躯体上的颀长银发铺满他的面颊。
那时候非常怪的在书柜底摸到了锥形物。不假思索的插进了身上人的脖颈。伴随着温热的液体喷涌溅射,躯体也滑落坍塌,凪砂咳着,惊疑地摸着手里尚温的身体。耳后有一颗微微凸起的痣。
奔逃随着发现时间回到了同一天而中止。凪砂扯了件床单买到了一身新的衣服回到友人家,友人还在惊诧上午去叫他起床他不在,凪砂打开房门,暗红的血迹和沉重的躯体都消失不见,日常重回正轨——
这次在刻意留在院落里时,被突兀到访的警长带走,在警长咕哝着转身去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再次被一条绳索缠住了脖颈。凪砂在去参加院落聚会之前就带了起子在手里,那个锥子不见了也没有落在柜子下方,这个小工具是下午在车库问友人要来的。
躲在哪里就会在哪里被找到,即使成功的留在所有人的面前也没有用——成功用自己编造故事的能力说服所有人回到客厅在黑暗中等待电源修复时,一个男人砸穿了厅门,在尖叫与一片砸与抱摔的混乱里,一只手伸出扯住了凪砂,把他摔在地板上往楼上拖。凪砂最终摸到了陶瓶,把它砸在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的头颅上。
他已经在无数个类似而又微小不同的一天里理解到了,并不是在“重复某一天”。他受的伤,他疲惫的精神不会自然恢复,他能够被轻易扼杀的生命也只有一条,甚至那个自己的目的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以及能够处理的杀死掉他,才给他留了很多反转局势的机会,自己反而因为会在某个时间点后进入一个一切都还未发生的现实,而少了处理犯罪现场的麻烦。
但红发男人的到来过于特别。跟警长那种是被另一个乱凪砂叫来帮助他制造接近他的机会不同,这个男人的目的非常明确,他在找什么东西,一个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东西,凪砂从他身上嗅到了一模一样的多重者的气息——
引力是两个个体之间存在的一种力量,能够改变恒星的轨道与生物体的结构,能够孕育出不同的物质,从中诞生意识、空间、时间与现实。
红发男人——那个叫天城燐音的家伙,也不属于这个现实。他的到来重塑了这个现实所本拥有的乱凪砂,他们的目的或许就是抹杀掉自己。没有自己的现实是他们所理应拥有的日常。
大胡子又夸赞起自己所在研究的现实迷幻AR,凪砂没有力气去制止他,反正不管怎样大家最终都会陷入一片混乱。既然红发男人已经到了这里,离开这里也会被另一个自己找到,凪砂确认了一遍口袋里手枪的保险和另一个口袋中的匕首。他整理完情况发现自己遭遇到了一个类似的困境,如果现实会继续下去,既不能让两个凪砂的情况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又要避免自己跟杀人的事实沾染上一丝一毫。虽然没有尝试过但至少要避免在跨越现实之前身处警局里,不然连处理证据的条件都没有。
AR投影运行起来。众人戴上传感手套,裸眼就能看到流动的海葵和鱼群,伸手进去还能够拨动,白鲨在远处幽灵般游荡。大胡子在其中添加了星空,星球如同漂浮在海中的肥皂球版上下浮动,凪砂抓了月球在手里。
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海洋深处,碧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海浪的波光粼粼。
凪砂浑身炸起,头皮发麻。每一次,在看到他之前,他都已经被另一个人捉住,游离在生死边缘。他屏住呼吸,拨开海水走过去——院落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在注意自己身边的巨型大王乌贼或者海蛇,凪砂径直走到了他面前,手里还握着月亮。
“你背叛了我。”凪砂开口。一句由发自内心的失落和寂寞涌上来的狠话。
男人没有戴着手套,他静静的走上前一步,跻身在月光与海浪之间,搂住凪砂,体温贴着尚未消失殆尽的夜雪传过来。
“果然还是不舍得放你走啊。”男人竟然在轻松的笑。
枪声击碎了片刻寂静。哭喊与惊叫乍起,有人喊大胡子快去关掉AR,为了保证氛围布置了一定的折射幕布,在图像的遮蔽下难以看清楚身边的情况,几根长发被打断溢散出焦糊味,凪砂已经被一只半空中伸过来的手掐住了脖子,一双毫无表情几乎能够称之为冷漠的面庞在莹蓝色的海水中凝视着他。
另一个人把那人掀翻在地。依旧只穿着毛衣的红发男人半跪在地压着那人的胸膛,同时也拉着凪砂的双手不让他走开。
“天城燐音,难道要用你愚蠢的判断来决定应该留下哪一个吗?你以为哪个是你的乱凪砂?”被他压着的另一个自己也头一次的说话了,语调带着嘲讽,“放手然后滚吧,让我们自己解决。”
……在说什么?相比那个被粗暴的压在地上的自己,凪砂几乎只是被轻柔的牵着,只要他愿意应该可以挣脱开,甚至可以趁这个机会开枪或者矮身去插下匕首,再把凶器递给面前这个家伙——他愿意接下或者揽下一切,这是凪砂的直觉。
”你知道没用的,就算我死了,彗星划过之后,他会前往下一个现实,你在这个现实里依旧一无所有。而我所在的现实里只有没有你,才能度过到下一天。顺带提一下,如果你现在下手,那我死了就是死了。“那个凪砂依然在无比平静的直视着压着他的燐音,说一些理解困难的话语,“你一直在寻找的凪砂在某个现实里已经被你杀了,知道这个消息的你是不是很开心?虽然也跟我无关,毕竟我们是陌生人,但我知道你爱我——”
凪砂极度惊诧的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刀来,封住了这个人余下的话语。他扛起那具鲜血还在从喉间涌出的躯体,似是歉意的回头对着凪砂一笑,“是咱没忍住。咱不再来了,祝你好运。”
男人显然没有他说得那么有自制力,他凑过来,给了凪砂一个弥漫着铁锈味儿的吻。
最平静、最不可理喻、最让凪砂骤失继续下去的动力的一晚。在大胡子终于手忙脚乱的关掉了AR的时刻,一阵轰鸣声从院落的另一侧传出。友人惊呼,“我的车!”他们刚才在找枪声来源,现在只能一起目送友人漂亮的红色阿斯顿马丁驶去。但友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毕竟在这样的水畔小镇,一辆车想被偷出去比在监控重重的美国还麻烦。
车钥匙还在凪砂的口袋里,大家推测刚才的枪声骚乱就是偷车贼故意引发的。“也许是三百年来最不信寻常的一个夜晚。”友人确认过没有人生命受到威胁,笑着说。他极力安抚了几位受惊的艺术家,把深夜活动削减到仅剩下团团坐在一起看着彗星划落。
凪砂披着绒毯盘坐在搬到院内的沙发上,一同拿出来的干花散发出的橙香萦绕在鼻尖。黑夜遮掩了许多东西,包括他唇角的属于自己的血迹。
现实是连续的,观测范围内改变的东西就会保留到下个现实,那他明天依然会坐在这个沙发上,而这沙发会在前一天就因为某种原因已经被搬到了院子里,绝不是在一场莫名其妙的骚乱后才出现在这里充当着温暖的巢穴。
如果我们在彗星划过的那一刻拥吻,那下个现实我们会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吗?凪砂莫名的在想。
凪砂捧着友人为宾客压惊所准备的特调奶热饮,舒适而放松的窝在大衣与层层叠叠的羊绒咖啡色围巾里,关了院落里的所有灯管之后,夜色在暗下来的同时清晰地现出了更多星辰。波尔沃镇中的居民区和广场布了游行的队伍和大大小小的观星台,侧头看去那里的低空都被霓虹灯染上了层暧昧不明的橙紫色,翠绿与柠檬黄的光束流转划过天际。友人的居住地几乎是算是郊区,在偏僻的而狭窄山坡上,步行几公里就能走到波兰湾的水岸线。整个晚上只有寥寥几语的奥地利摄影师在检查支起来的三脚架,凪砂借了友人额外的单反相机过来挂在脖子上,百无聊赖的摸索着调参数。
那火焰如此之盛。凪砂在摆弄镜头时已经看到了隐隐红光,他举着相机翻身过来仰在衣物间披散着银发,从取景框里看划过他们头顶的奥克维多。凪砂拿手指比划,想象着它花上成百上千年奔向吸引着自己的彼方,自由或是归宿。在大气层之外,在银河系的渺渺星海,一束红寂静地划过,坠下,消逝,温柔灿地灼烧着宇宙间的尘埃。
凪砂把单反甩在一边,闭上眼睛展开双臂轻轻摇摆,摆出遨游的姿势。
极其细微的凉意贴上凪砂的鼻尖,额头和睫毛。有人轻轻推他,凪砂翻身起来,裹着毛毯,友人抱着为他准备的热茶,笑容如昨,“后半夜院子里特别冷,感冒了可影响晚上看奥克维多啊。“
凪砂挠挠因受冻而有些发热的耳廓。宴会的狼藉和七歪八落的艺术家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凪砂独自卧在搬进院子里的松软沙发上,细细飘落的雪花已经覆了一层。
”你在波尔沃多久了?‘凪砂突兀想起。
“很久。”友人说。
凪砂略有些困惑的在院子里漫步。直到中午都还有工人在来来往往忙碌,搬运植物和铁架,友人的院门大开,一些本应晚上才来赴宴的艺术家早早出现在大厅欣赏着凪砂看了无数次的展品,友人却不见踪影。
面对着不断找过来的庆贺,凪砂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甚至是一个重要合展者。这位友人筹办了一个小型彗星展,为此划出半个温室的区域种植能够表现寓意的花束,调整他们的花期,确保能够在今晚盛开,准备了大约两三年的时间。而凪砂受他邀请为每部分展品写了一首诗,那些诗句用极薄的金丝玻璃镶着摆在待放的花朵之中。
“吐息,
反复的,
灼热的,
熨烫着你我的形状。”
凪砂把手指放在玻璃镜面上静静划下。像有时做梦时会遇到的场景,在梦里检阅着过往作品,明明不是自己亲手书写却又无比熟悉。
梦中的自我吟诵出的词句,是谁的灵感昙花一现?是现实中的我还是那镜中人?
头发被小小牵了下。凪砂回头,友人指尖仍绕着一缕发丝,面上浮着安静的微笑。
“我可能之后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凪砂仍回头看着那些字。他沉溺于记录世间壮丽,又无比想把那美记录下来,没有什么非常私密的自我的记录习惯。
“像花一样。”友人说,“过了花期后,曾开出的花已经枯萎落地,甚至被做成了标本,就摆在它的前方,但它仍能勇敢的自在地绽放新的花朵。花的生命何时消逝了?是季节交替的日子还是花瓣坠落的刹那?落下的是灵感还是自我分化?
“人类很难得出答案,也很难活得像植物那样自在。”友人放开了他,凪砂不动声色的稍微拉远了点距离。
“植物不也会被你像这样——欺骗,告诉它们花期到了。可以开了?”凪砂垂下眼眸,抚摸着一株仍在小小的温控环境里沉睡着的虞美人。
所有的花枝背后都有几块平行排列着的半透明显示屏,记录着每枝花一小时前的样子。观众在花间漫步品味彗星的璀璨时,低头便能够看到数不清的各色花种依次盛放,更替与永恒。
几乎每枝花都已经被宾客订购,仅此一夜的生命结束后就会被送去,在友人的巧手下脱水定型,以不朽的姿势装进透明的容器中,在世界各地永恒盛开着。
它们会寄托着人类想要把转瞬即逝的星体以某种形式保存下来的情绪。对美的不舍,对生命消逝的恐惧,对现实中时间与距离漠然,却对距离遥远的宇宙中的一丝尘埃都无比在乎。
“你不是能够理解这种渴望吗?”友人轻轻的,离他更近。
凪砂忽然肤表如刺爬满。他抬起橙金色的双眸正视着友人,他拿不准自己和他在这个现实的关系,也许他们在学校的走廊里曾并肩翻看一本画集,也许他们曾耳鬓厮磨。但凪砂——这个凪砂,没有萌发出那种感情。越是艺术家之间对美的理解越是苛刻,容不得一点虱子。
友人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动,嘱咐他可以去吃下午茶,躲着点工人以免跌跤。
燥热和连阵的晕眩盈满了凪砂的脑海。凪砂想从重压中起身,但连露在被子外的指尖都无法活动。压在胸膛上的绒被裹着、吞噬着他,忽而一只手过来把那块石板拿走了。
“怎么还没起床?要赶不上时间了。”友人一只手撑着被子,笑着落下一个吻,“我们一同期待了如此之久的盛放日。”
凪砂只是睁着眼睛,任由他喂下水与糖果,脱下他的里衣换上繁复优雅但轻薄的银色纱质礼服,凪砂坐在窗前,看着太阳以极慢的速度向西方滑落,青蓝云海氤氲散开,稳稳注入的橙红光芒流窜着在云层间溅射四落。在被日光遮蔽的时间里,也有无数的渺小星体以各种方式解离再聚合,流焰在彻底的虚空间前行直至消磨殆尽。
友人的骨节有力纤长,面前没有镜子,凪砂只能从玻璃的倒影上看着自己逐渐成型的编发和友人垂下的青金色双眸。
凪砂尽力去看着屋子里有什么能拿起的东西,才注意到屋子里那些相似的摆设拥有不同的磨损。曾因他的到来而彻底更换的黑灰色软装上裹着的暗红饰物都更加黯淡,屋内也多了许多细小的生活痕迹,茉莉茶叶,梳子和花枝摆件,甚至本应放在他日本家中的祈愿娃娃都出现在这里。
暮色已经完全漫上来,友人牵着凪砂的手走过最后几个散场的工人。院落里到处布满了小巧的水晶灯,要使用的展品花朵也已经全部移了过来,维持着欲开的花苞状态。
友人将凪砂放置在院落正中的六角花房间。鲸鱼颅骨卡在地面上,周遭用细细的白铁丝穿插成昙花的底座,友人将凪砂安置好,扶起他无力地耷拉在两旁的手臂摆放在腿上,从颅骨下拉出输液针来装上针头,轻柔的翻过他的右臂,“药物要等展览开始才会注入——”
友人的话只说了一半,尾调惊讶地上扬。凪砂的视线随着他一同注视着自己的右臂臂窝,那里什么都没有。
友人只愣了片刻,便继续把针推进了凪砂的血管里,随着凉意和刺痛,细细的鲜红顺着胶管逆流小小一柱,随着友人在隐藏在花叶间的注射操作台又定格。
“瑞……真经……”凪砂艰难地开口,舌头和声带都不听他自己使唤。而友人注意到了这极其细微的声音,回头摩挲着他的脸颊,“镇定剂?怕你会觉得疼。”他有顿了一下,“不疼,你知道的……但求生的本能和恐惧会引发大脑觉得疼痛。那都是幻觉,撑过去就好。”
那追求灿烂,追求绚丽,追求永远而不可得的友人啊。
凪砂仍睁着眼睛,友人关上不足四平米的隔间门后启动了控温系统,雪花落在棚顶片刻便被只隔着一层玻璃的暖意融化,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层层剥落,温吞的鲜红接管了整片幕布又退潮,在一泓潋紫里泼洒晕开,身躯周围的花朵被定点的紫外线灯照射着,似是得了花期的信号,瓣片层层外扩,眼看就要绽开。
展览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有寥寥观众路过花房,先是惊诧的地看着摆件一般安坐在花房内的凪砂,随即读起了以多种语言依次滚动显示在玻璃门上的“展品介绍”。
凪砂费力地反着读完了自己掌握的意大利语,“……诗人乱凪砂与艺术家……共同完成的最后的行为艺术……协助……安乐死……共同……标本……”
凪砂还在学校的时候去看过友人在校园艺术画廊里放置的个展。进门就是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缠在一具动物骸骨上,丝线上挂着那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各种照片,几片坠落在地面只留被烧毁的边角,在废墟上开出花来。
此后每次路过传媒楼都会有意从展厅外路过,照片越坠越多,地上开出密密麻麻的鲜花,红色,紫色,橙色蓝色,大小错次陈列,冷白色的骸骨都被衬出一丝温柔。
凪砂没忍住在展览结束前一天站在阶梯教室门口等展览的主人。他也是大学二年级,看起来与展览所表现出的敏感与精巧完全不同,大大咧咧的跟同学调笑着,拿着空了的咖啡纸杯抱起笔记本电脑朝教室外走来。被凪砂拦住后也没有太惊讶,走出一截,坐在音乐厅的侧边旋转楼梯上抬头望着凪砂。
“我很喜欢你……”凪砂斟酌着措辞,“在展子里使用的语言,但我感受到的东西,”他按按自己的胸膛,又按按自己的胃,“一种很强烈的触感,让我心碎。”
那人玩着咖啡纸杯外的隔热垫,“可以理解为和你产生了共鸣吗?哈哈。不过看来你是疑惑更多。”
“是,我不懂为什么。”凪砂坦言。
美,各种各样的美,如何诞生出美并铭刻下来,他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的议题。美、灵感、悸动,都是转瞬即逝的事物,如果不立刻抓住,就如同消散的水面涟漪般,消失无迹。
“人类会觉得很多东西都是连续的,比如爱着的时刻,比如交谈,比如花期。”那人侧头笑着,眉眼弯弯,凪砂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在烧灼自己的心,“但是更多的是细碎而不连续的片段,如果你对咱的展览感到悲伤,那咱希望你是读到——你是读到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人生中重要的片段,无法停留,也无法被别人理解,如果人的生命结束了,这些东西会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更是如此。在这样的疑惑和痛苦里,咱会觉得不如让它们盛开成花吧?带给路过的人一天的愉快好心情。”
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自嘲的笑起来,“愉快也只是片段啊,看来咱还是个不太成熟的艺术家。”
片段组成了一个人的生命,组成了一段时光,组成一片区域里的喜与悲,细碎的片段编织起了整个星球,条条丝线跳跃拨动着牵引着历史。
所以一个片段的差异就能拨动出完全不同的经历和灵魂。走走停停,最后握在手间的空无一物——徒增孤独。
凪砂读出了这些,但他只是沉默着听那个人对他的片面解读予以回应。
他跟着那人去更换最后一天的展品。那人搬了玻璃箱子过去,里面放着复制照片的碎骸和准备更换上的已经开放的鲜花。那人跪在地板上,把骨架肋骨处挂着的照片摘除,在夹子正下方放上一支红玫瑰。被换掉的照片上是他自己站在海边的背影。
从那时起,鲜花缠绕着骸骨就是他的展览语言。
隔着玻璃,连惊叫都变得模模糊糊。凪砂抬起头,液体不知道已经注射了多少,正在缓慢地流入他的身体,凉意顺着手臂慢慢地浸没全身,而在玻璃房外没有灯光笼罩的展品间的路上,观众东奔西逃,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友人一脸惊惶跌跌撞撞地奔来,想打开花房的密码锁。
一把红色的小砍斧几乎凿穿玻璃。凪砂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另一个满身灰尘与血的友人出现,拔起扔过来的斧子,对着刚刚躲过的友人再度挥砍下去。他那一头蓬乱的红发闪动着,青色的瞳孔里几乎结着冰。
凪砂忽然剧烈的抖动着,连之前被喂服了镇定剂时的生理性呕吐都没有这么强烈。凪砂扭曲了他出现的现实,令众人都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的存在,而他自己也受如此规律牵制。那个红发男子正是他的友人,他们并不是毫无交往,只是、只是——
“不用再想了。”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抚上他的脸颊,随后越过他去按注射控制台,那人微微弯腰,长而卷曲的银发垂在他的身侧。
凪砂看着那个被不断按下的加号按钮。药物流速被提到最高,为了维持整个展览,友人进行了大量稀释,药液猛烈地冲击着血管,凪砂的手臂内侧传来撕裂般的寒冷与疼痛。
“只是一个梦。”那只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头顶。
友人——天城燐音再度站在了花房外侧,快速的按着密码按钮。他几乎在几秒之内就进来了,毫不犹豫的把手里泼满鲜血的铁物再次抡下,身后人一语未发就脱了手,重物坠落的声响传来。
“疼……疼……”凪砂眼角生理性的眼泪不断涌出,下唇颤抖着。燐音一把拔了针头,任由细细的药液飞溅,极大力又温柔地搂住凪砂,在他耳边哄,“好了好了,咱来了……”
窒息而死的药物都会引发痛苦,他们约好用的应该是导致血凝的那种。凪砂想象着自己体内的血液的奔驰受到阻碍,如同疲惫了一般星星点点的靠岸,汇成鲜红色的美丽的桥。整具躯体都在滴答声中陷入沉寂。
燐音低下头掰起他的脸,双唇贴上来咬住他的,又一次。
“我会被抓走,告诉他们你要到医院去好吗?”燐音的脸得离他极近,青金色的瞳子里笼着水雾,“活下去,咱求你了,凪砂,活着。”
脚步声已经近了,在探着脑袋聚在花房外的各色人外围有人鸣枪示警,随即进来扭住燐音的胳膊。他一直一直看着凪砂,反复说着“送他去医院”,无人理会,嚷着芬兰语把他拖得更远。
受到惊吓又看热闹的展览观众也慢慢散去,凪砂的嘴唇蠕动着,发不出声。几根灯的电线在他们之前的打斗里扯坏了,玻璃房里半明半暗,凪砂披散的银发垂着,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终于有身着白大褂的两个人进来搬观众汇报的另一具尸体。看到还在喘着的凪砂,诧异地用芬兰语交谈着,“这不是打过招呼要安乐死的那个艺术家吗?怎么死的是他的同胞兄弟?”
“别管了瓦纳,死在医院外不合规定,他的搭档找了好多人才批下申请,全镇的医院都跑了一遍。赶紧抬上尸体走,别破坏人艺术家的展览到时候要赔偿。”
暗红色的流光隐隐出现在天际,朝这边滑落。银发颤抖着,努力的地调转脸颊看着他们。
“救……救我……”凪砂艰难的发音,“送我去医院……”
嘀嗒,嘀嗒。
凪砂看着素白的天花板。治疗的药液流入他另一侧的身体,他翻了个身,看着自己床头侧的病症卡片——误注射有害药物,于展览的前一日入院。
手机没有携带在身上,凪砂叫过一个护士,问了这个现实里燐音的情况。但他似乎没有家喻户晓到随便一个镇上的人都认识,这里也没有一对疯子恋人艺术家要举办一个举世闻名的彗星艺术展。
如何才会成长成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如此绝望而痛苦的你我,要以彗星下的标本来殉情这个时代。
凪砂抱紧枕头。不管怎么想,那个现实里的两人都已经死了,而他所离开的每一个现实也许也缺了一个人,或者缺了一块,或者不再运行,或许在有的时空那颗流星没有与地球擦肩而过,而是直直奔向凝视着他们的人。或许有的时空从来没有奥克维多的传说,人类享受着微小而平和的安宁与幸福。
病房门被人推开。友人提着水果和糕点如常地走进来,坐在他的床侧露出一个微笑,“你来咱这里之后天天深夜都要吃巧克力,今天去不了了,给你拎过来。咱不怎么管别人的事,不好说让你戒掉,但你要是扎死在了咱这儿,咱跟老同学可不好交待啊。”
凪砂本来下意识的偏过头,耳朵一动,又扭过头来看着无比熟悉而陌生的友人的脸,“……我在你这里住了多久了?”
“三个月了吧?”友人随意的算,看了他一会儿,“就算是失恋也吓人,不是药就是酒,今天能跟你这么好好的对话可真难得。”
凪砂“嗯”了声,忽然又说,“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就那种什么,彗星要划过地球了,引起磁场紊乱和部分人的电波乱窜,之类的。”凪砂看着窗外。
友人一愣,笑得开心,“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电波也不在常人频道啊。”
凪砂本来侧身躺好,忽然又起身过来把友人膝盖上的巧克力拿过来,包装纸剥了,大口吞咽着,把友人吓了一跳,“这么有精神?”
“嗯,要恢复体力。”凪砂含糊不清地说。他忽然看着燐音,“你会对一个人说无论如何活下去吗?不对,是如果有人对你这么说,你会做什么?”
“活着啊。”友人视线闪烁了一下,应,“咱们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咱和你说过吧,生命也只是连续的毫无意义的片段,至少咱目前没有遇到能让咱改变这个想法的瞬间,所以咱应该不会和任何人说这样的话哦。”
“那你展览上的那些花,你觉得它们是活着的么?”凪砂咽下。
友人忽然伸手,抹掉了凪砂唇角蹭到的巧克力碎屑,阳光洒落在他的发梢和鼻尖。
沉默过了片刻。凪砂轻声说,“一场苦修啊。”
距离奥克维多划过波尔沃的夜空,还有六个小时。
乱凪砂第一次见到天城燐音时,浮现出的想法就是,他该纵起一场大火。
夕阳滑落前的最后一丝余晖在音乐厅的玻璃幕墙间跳跃溅射,泼到他的满头红发上,烧灼着凪砂的视线,让他不由得扭头避开目光。仅仅是一瞬间的避让,天城燐音便起身说他要离开了,他把咖啡纸杯随意的准确抛进书架形的垃圾桶里,令凪砂总疑心在刚刚那几秒内,自己错过了什么。
但至少有一个判断没有错。燐音的个展太过安静,缺乏喧哗和跃动,连照片都徒留烧光的余烬,不符合自己对这个人的印象。
“……他们的靴子陷进雾气腾腾的油窟,砍刀斩碎猩红的百合与金黄的蝾螈。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借着某些昆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像梦游人一般穿过阴惨的世界,肺叶间满溢令人窒息的鲜血味道——”乱凪砂的视线随着在空气中慢慢流转的灰尘飘落,写作老师的念白愈发遥远,声音消失的刹那,面前的马尔克斯读本上的文字才骤然清晰。
凪砂对长桌边的另外两个同学点头致歉。
写作老师转了下她绿孔雀尾饰的钢笔,语调依然很温和,“乱同学是怎么看待文字的呢?”
文字。
凪砂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堆满骸骨,没有任何文字却把想说的话直灌入人心底的展览,燐音君想说什么呢?
“文字有把阅读者带入一种情景的力量,相比其他的作品展现形式,文字最接近阅读者与作者的,不带任何修饰的灵魂交流。”写作老师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黑色桦木质笔记本,“所以乱同学,我很喜欢你选择用读书笔记的形式来完成我布置的‘聊一聊如何触及虚构文学的中的真实’的作业。也很喜欢你在分析文本与分析作者之间选择了一种——再回到虚构的,与作者共同生活在他所处的时代的叙述方式。”
凪砂对写作老师道谢,随后斟酌着回应,“我也会担心是否需要保持距离来冷静而克制的——”
凪砂沉默了一会儿。
写作老师笑着接过他的话,“是什么?文字的距离吗?心灵的距离?还是灵魂的?”
“当你被什么东西打动,就试着走进去——当然,这只是阅读者的视角。
“作为写作者,你还可以做到带出来,把一些珍贵的东西留在跨越了无数时空的,此时此刻。”写作老师以此结尾。
重山艺术学院的毕业展在8月开幕,凪砂在毕业典礼的时间节点有自己的出行计划,提前布置展厅。凪砂从自己写过的随笔、采访、虚构小说和俳句等各种各样的文字形式里选了句子出来,制作成巨大的乳白色塑制雕塑竖排自音乐厅的天花板垂至地面,每个日文字体都高逾一米,不同行文方式组织起来的词句高低错落,自音乐厅的玻璃幕墙外看进去,如同下着一场沸腾而朦胧的白色大雨。
凪砂在垂落在地的“一尺间”和“回答”之间穿行。这是一场和音乐系一位同学合办的展览,片假名之间串联的结构用的都是类似于风铃能够发声的乐器装置,四周也加了接入南美一处森林风象实时数据从而模拟送风的换气结构。到毕业展那几天,那位同学会在音乐厅的舞台上演奏他的实验音乐,而观众们可以在撤出座椅的音乐厅间,在字句的林间自由穿行,在每个角落都会听到受到空间中存在的另一巨型乐器系统所影响、而展现出的完全不同且无法复刻的雨林音乐。
时间与文字的雨林。
凪砂不会等到展览开启时间,展览开启的当周他应当已经落在了苏里南,在向导的带领下到达气候监测仪所在的地方并生活三日。数据在东京只会唤起风琴的共振,在凪砂所居住的范围里,则能听到鹦鹉的吼叫与雨声轰鸣,瀑布不断漫下冲刷过腐烂的金色樟叶和鳄鱼鼻尖。高温使凪砂的笔记本运行不良,他抹掉额头上混着水汽的汗水,从当地人盖设的旅居处取出桦木笔记本和笔,穿过克鲁兹王莲蔓生的水池回到林间,写下寥寥数语,那是他作为旅居作者的开端。
凪砂在码头等送他去东京国际机场的船。海浪拍打在橙色的基桩上,凪砂侧着头看岛的另一边不断有大小船到港,进入重山所在的人工岛。重艺的门槛不是才能,而是财阀或者家世,以及血脉。每年的毕业展更像是一次夜宴,各家长辈借着探讨文学与艺术的名头统筹交错,从日本这头死鹿的身上血淋淋地割下腐肉。
凪砂觉得无趣。他摘掉了马尾上的发圈套在手腕上,在海风里把刘海捋到耳后。文学系与装置艺术系交之甚少,这所学院里的大多数人也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海岛上,凪砂只非常偶然的在从钟楼到独栋别墅组成的宿舍区路上看到过天城燐音。他穿着灰绿色的立领衬衫,一头蓬乱未经打理的火红硬发轻微抖动,他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鹅卵石远远抛出在湖面打出七八个圈,随后呼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像流星交错间,转瞬即逝的火焰——凪砂忽然从自己的发梢看到了暗红色的反光。他回头,看到学院的方向红光愈盛。
焰浪撕破夜空,半边夜色随着火势旺盛而愈发明亮。起初码头周遭依旧是寂静,沉默的,忽然从火光的下方窜起几束灿烂的金叶,在暗红色的天际幕布炸开,低沉的隆隆声传来,璀璨焰火连绵不绝,混入波涛。
凪砂看着学院起火的方向,展开双臂,欢呼起来。一个大的浪头拍过来,泡沫溅过他的小腿。来接他的私人快艇在从海平线出现,对港口打着灯,吹出锐利的信号哨。
安静、优雅、精致、完美——这是装置艺术系历年的作品给人的普遍印象。这个系的学生毕业后会像吉祥物一样被各个企业和协会请来请去主持各种展览,或者是给自己的家族企业和某县政府和合作剪彩。
毕业之前,天城燐音已经因为常用灰烬、骸骨、或者底片而在学院里声名狼藉。就实用性而言,这些东西是不吉利的,也不适合作为个人标志,没有企业会想要自己的形象和骨灰绑定。
天城燐音不在意,而乱凪砂则是满怀期待。他期盼着这个人烧起来的那一刻——
不只是观看者。如果要见证一场大火,最好是与他一同共赴火场。
凪砂在落地南美等待行李转轮的时候看到了这场展前骚乱的报道。天城燐音因纵火烧毁同系同学的艺术装置而取得了学院历史上首个肄业的好成绩,他解释为那也是他的毕业展出之一,还煞有介事地向来访记者展示他炸了半夜的烟花残余包装。在电子刊刚刚刷新出的照片上,凪砂的展览所在的音乐厅玻璃上映满了烟火的流光,配合他制作片假名雕塑所使用的pvc材料,形成了满室萤火流窜的视觉奇观。其他人的布展也因火灾而暂时中止,展览推迟到9月开幕,凪砂的文字雨成了炎炎夏日中与纵火拴在一起的唯一消遣,日本国内的权贵带着未消的暑气上岛在展厅里散步攀谈,来自苏里南的风带着呼哨穿行在人群间。
乱凪砂在日本国内一举成名。重山和他自己的家族都顺势推了几把,很快乱凪砂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题词人”——文字的用法之一。那段时间他一直不在国内,在苏里南住了三个月后凪砂又出发去到尤耶亚科,他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荷兰语和西班牙语,看身披黄花的新娘围着圣火转圈,以火神阿耆尼为证人祈祷幸福并发誓侍奉家中男性;帮忙把樟脑粉和冰片末捣碎用于制作涂于死者肤表的香料,以及用肉眼看到了蛇夫座在天空中的具体位置及其宫位。
而天城燐音在“艺术与生命安全”的讨论甚嚣尘上时离开了日本。有传闻说他家族为了避罪将他送去欧洲小国关软禁,有窃窃私语提到他惹到了同样准备在毕业展亮相的一位高官子弟,有人说他只是对艺界的庸碌过于疲倦。
凪砂料想他也会很失望。或许他的眼中炽烈燃烧的是生命本身,而大家开始一本正经的讨论的竟然是消防与财物价值的计算方式。
那之后度过了漫长岁月,两人再也未见过,直到一颗流星即将再度划过人类目光所能及的夜空。
凪砂已经吃完了友人送来的所有食物,又差使他去买了一次,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友人削了几个苹果摆好,坐在靠背椅上闭目抱着双臂似是在打盹,凪砂从被角下偷偷看友人颤动的睫毛。
他一点也不了解友人。至少与他漫步在他的花园里时,凪砂能说出那些花的生物命名,但他无从得知友人因何选择这些花。与自己安静、沉稳的外表相反,凪砂更不擅长细致地打理任何有生命的或是短暂的事物,经常会把一切搞砸。而友人却可以自由而舒适的站在他所构造的天堂里,依旧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低头摆弄那些花瓣,脖颈上流淌着夕阳铸成的金线。
凪砂轻轻拔掉针管,伸手掀开柜门,看到放外衣的地方放着的是来的时候穿着的那件银色提花礼服,溅满了泥点和干涸的血块。
“护士跟我提了一嘴。”友人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凪砂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到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从第二次回来时拎的几个大提袋里掏些什么,
他掏出一套灰绿丝绸的西式套装,和一件暗红色银星渐变底的薄款风衣,双臂伸开当衣架子,“喜欢哪个?”
凪砂手指轻点额头,难得笑出了声,“你是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的款式吗?”在长时间野外旅居的生活里,凪砂习惯了暗色便于活动的衣装,以及雷打不动的暗蓝色成套礼服放在世界各地的住宅里,便于出席各种避无可避的活动。至少昨晚是数年来他被打扮得最精致漂亮的一刻。
“为什么不呢?”友人耸肩,也没说更多的,只是重新坐下,双手交握垂在腿间,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凪砂忽然坐直了,略带些严肃地问,“在你眼中的我——乱凪砂,是什么样的?”
听别人讲述自己故事的感觉总是令人新奇。乱凪砂在大学三年级时就已经声名鹊起,依靠策划了举世闻名的“重山谋杀案”——总是被当作舞台,可怜的重山学院。这场预先声明的谋杀当然只是一场文字游戏,但在手法、地点和时间都用密文预先告知的情况下,利用全校都陷入揭开诡计的狂热,诞生了真正的被害者和犯人。其后谋杀犯被抓获并审判,而乱凪砂在第四学年将整场谋杀戏剧和真实案件结合书写出的推理小说跃居日本本格推理榜首并占据了一段时间。虽然也有传闻说乱凪砂和其背后的案件有关联,但时过境迁,其真相无从得知。
而如果单听“自己”的那些行为,通常会被认为是一个麻烦的人。背靠财阀炙手可热的推理小说作家,一举一动都被狂热的娱乐记者过分解读。热衷神秘学,肆无忌惮地在各种公共场合做各种情景假设谋杀实验,出入声色场所,酗酒、无实证的嗑药,流星群般灼目而迅速更替的历代情人。
凪砂的手指从屏幕上划过,照片里的自己长银发单侧编织起别在耳后,身着银白西装与红色衬衫,手中端着香槟杯对镜头示意。相比依靠作品出名的其他作家而言,乱凪砂更像是生来就是名人,一举一动都被大众解剖,他索性把自己内里所有的可能性全都翻开来给你看,尽情满足他人的窥视和猎奇心思。
“所以你今天给人的感觉特别……柔软。”友人斟酌着词句。凪砂“嗯?”了一声,他在听友人讲述的全过程里都满带迷茫和惊奇,上个现实里安详赴死的诗人人生都显得平淡了许多。友人看他还是这副什么都不记得的反应,耸了下肩,“好吧,这是嗑药对记忆力的损耗还是什么的?咱带你去看咱的花园,你趁咱不备,一路吃了过来。”
“吃……吃你的花?”凪砂确实是被惊到。友人之前说的那些只算是道听途说加上转述,这种行径应该的确是在人家面前做下的,而且凪砂一想到自己印象里的那座漂亮花园被自己啃得残破不堪,一时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
“是啊,我回头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那种微笑,你一贯的微笑,然后举着我所珍爱的大丽花,”友人把凪砂的手举到嘴边,张着嘴比划,“一口下去,嘎吱嘎吱。”
“抱歉。”凪砂轻声说。
友人重归沉默,但没有放开凪砂的手,大拇指从他的掌侧贴着肤表滑下。
“实际上我知道一些比较……好玩的地点,如果彗星夜过去的话,”凪砂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啊。”友人答。
凪砂还是裹上了那件红风衣,波尔沃的冬夜颇具威力。友人在办出院手续,凪砂下楼就站在阿斯顿马丁的旁边,回忆起车钥匙的冰冷质感。
红发抛着手里的钥匙下楼,刚好看到车尾消失在镇子下坡道的拐角。
凪砂坐在波尔沃的岸边,把脚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之前对峙的那座桥就在附近,凪砂刚刚从另一侧的镇子上把车开过来。白日的整个镇子毫无异常,虽然这也正是凪砂经历的这些天的特性。跨越到下一个现实的所有事情都会被合理化,只要那个人不再出现,他就能够安静地观察奥克维多划过夜空,然后在这个现实里生活下去。
虽然有个很糟糕的“过往经历”,但听起来至少没有什么已经被确切掌握的违法把柄。其他事也不太好处理,至少他无法列出确切的情人名单。这个现实里本来的他自己大概率也做不到。事实上他在成人后的数年间醉心于自然的奇迹和古典礼法,连在什么地方稳定的久居都不曾有,似乎也无意间避开了与人类建立稳固关系的良好渠道。
人生总是会被一个个微小瞬间的不同改变。在重山艺术学院里风风火火的反而是乱凪砂,他与天城燐音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互相知晓,在毕业后的某次日本国内宴会上结识。但听起来也仅仅是认识的范畴,燐音甚至表示对他突然的出现在波尔沃并要借宿很惊诧。
“不过,那就是你。”友人说。
那样的……你。
凪砂把脚收回来,甩了甩,微小的碎片从他心里划过,沁出细密血痕。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无从拼凑出一个足以窥透未来的圆孔。
“啊——”随着一声惊呼,凪砂被猛然扑倒在岸边的草丛间,炙热的喘息喷在他的脖颈侧。凪砂恍惚间以为是什么大型犬,看清友人的脑袋顶后有些无语地把人往下拽。
友人被拽到一边,乖巧地正坐着,也不出声,也不解释。凪砂甩甩身上的露水,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指指自己,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友人在那里点头,也不知道点的是什么。
凪砂只是根据简单的线索推测,既然自己躺进医院被合理化为了嗑药,被来找自己的友人发现车停在桥边,人不见踪影,怕不是以为已经跳河自杀。
但这种发现自己后的狂喜出卖了他。友人在医院削着水果时的讲述优雅又克制,翻出来的也尽是些公开报道上的自己照片。但本身能够精准地在讲述到每件事时就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对应照片,就问题不小。
友人与“我”之间,至少不是点头之交那么简单。
友人打着方向盘进车库,凪砂缩在副驾驶打了个喷嚏。
“身体本来就虚弱又一直在吹夜风,你啊。”友人在看倒车镜,没扭头,把围巾也摘下来扔过来,他的外套刚才上车就已经让凪砂盖着。
记忆里塞了满满两排的车库稀稀落落,在黄灯逐排亮起后更显得空旷。只在角落里有友人的另一辆墨蓝库里南。凪砂有点迷糊,问了句,“其他人没开车来吗?”
“其他人?”友人停好,按灭了中控系统,用手背贴凪砂的脑门,比比自己的,似乎不太确信,又俯身过来贴上。凪砂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眨巴眨巴看着友人近在咫尺的湛蓝色瞳孔。
他呼吸顿了一瞬。“没烧啊。”缩了回去,车门无声滑开,“今晚没有其他人,就咱们俩。整个咱的花园都是你的舞台。”
院落也和记忆里大不一样。没有大动干戈的鲜花展或是艺术家party,院落里的积雪也没有人打扫但不凌乱,友人牵着凪砂踏着黑水岩走过睡莲池,从一处缺口走进花园。头一次见到彗星夜这些花还好好的长在它们的栽培土里,凪砂好奇的一朵一朵看过去,看到好大一朵缺了半边的蝴蝶兰,牙印清晰可见。
“怎么不处理掉?”就算不是自己亲自做出来的事,被友人注意到他在盯着看,凪砂有些窘迫。
“嗯~想看看你再看到的表情。”一丝狡黠划过友人眼底。
沿着花圃走到尽头拐过石廊,这里的花种更高,剑兰划过凪砂的手腕,友人掏出钥匙去开一扇木门上的锁,正要开门想起了什么回身示意凪砂闭上眼睛。凪砂闭好,面前传来金属碰撞和门扉划过石板的响动,一股凛冽的甜息随着开门的动作轻柔地拂过凪砂的鼻腔。
手腕被牵起来,凪砂跟着引导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的质地变得柔软,凪砂的鞋跟微微陷进去,但又有难以形容的沙地质感。垂在身侧空闲着的手感受到更多植物的拍打,凪砂用手指在花瓣间拨动,那些细碎如米粒的薄片在指腹滑过,蹭得他手心发痒。
微弱的冰凉缓缓渗入他与花朵的接触之中。落雪的时段似乎迟了些,也昭告着奥克维多划过的时辰逼近。但凪砂此刻没有再去想可能的死亡和撕碎他生活的男子,哈出的气息让脸颊发暖,手心的花瓣软软凑成一团,若有若无的甜味正好,抓住自己的掌心炙热。
“在这里站一下哦。”友人的低语落进他的耳内。随后放开了抓住自己的手,脚步声走开几步,友人笑着唤他,“可以看啦。”
凪砂挂着微笑睁开眼睛。一片燃烧着的红刺入眼帘。漫山遍野,仿若铺开到天际的红,与凪砂正握在手心里的是同一种东西,像是他离开重山那日漫天的红焰,用力地燃烧爆炸着为他送行。
一整片罂粟花海,缀着细密碎雪,在星空下反射出着妖异的光,友人把手插在口袋里,侧头看着他,一头红发似乎也要一同烧穿这片夜幕。
“哦。”凪砂说。
“啊。”友人应声。
友人的笑容变淡,两人一时有些尴尬的对视着。
“……搞砸了啊。”友人捂着脑袋蹲下。
凪砂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确实不知道该做出些什么反应,甚至有点想揪住那个“乱凪砂”的领子问问他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你忘得好彻底……”友人甚至似乎在嘤嘤地哭泣。
凪砂疯狂活动手指,最后决定过去先把人扶起来,看到友人的狗狗眼居然像是真带了些泪水,更加手足无措,疯狂咳嗽,“我们到底……”
友人扭过身去给自己打气,“勇敢燐音,不怕困难!”
凪砂:“?”
两人就地挑了比较矮的花丛处铺好毯子躺下,雪势不大,还不至于太凉,凪砂不知道开口说啥,索性盯着手里摘下来的罂粟花看。养得很好,但凪砂尚不清楚这种花对于“乱凪砂”的特殊含义,以及与身边的这位友人。
“那个……这是你答应咱的追求的条件,虽然你当时确实醉得不轻,但也不要就这么一笔勾销啊……”友人就躺在他右侧,用手臂枕着脑袋,越说声音越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Nice,刺激度加一。凪砂也侧过身去面对着他,“好,不勾销,不过你得更详细的描述下什么时候答应你的,万一你是诈骗犯呢?”
“呃……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友人手指在空中划,想比划什么,又收了回去。
“镜子?学校?洗手间?艺术楼?”凪砂看他吞吞吐吐,接话。
“不是,酒店的……就‘旋转末日’附近那家City,你……你到顶的时候流鼻血了,”友人心虚的移开视线,“咱脑抽了说很像罂粟花,你就说,
“说咱种好足够多的罂粟花,你就跟咱在一起。”
好的,劲爆。原来也是流星情人之一。凪砂把手背盖在眼睛上,他曾被很多人追求过,但那时候心里一直笼罩着迷雾般的思绪,从来没答应过任何亲密关系的发展,对这种事也只有理论性的了解。
闭目容许脑子停转了一会儿,想起人还在身边,连忙扭头去看,却发现友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反而很放松的大大咧咧地躺好,小小的白色雾团在空气与不远处的罂粟花冠间扇动。
“说出来好受多了,”友人说,“从你来找咱,咱就一直在猜,你记不记得,你是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来履行你的承诺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友人满意地阖上眼睛。
凪砂也沉默地多躺了一会儿。天际似有红光闪烁,这是数个夜晚来最安静的一晚,或许也是平静生活的开端。凪砂的心头似有羽毛骚动,他轻轻伸手指过去抚在友人眯着的眼睛上,本来呼吸已经逐渐平稳的友人猛地惊醒,睫毛扫过指腹。
“干嘛啊。”友人翻个身蜷缩起来用他那对湛蓝的瞳子看着凪砂。
“不用瞒我。”凪砂说,“也不要自欺欺人。”
友人看了他一会儿。
“是,咱确实是觉得这样也挺好,一起睡过去,然后明天一起冻感冒,窝在屋里烧茶看肥皂剧,看窗外新落的雪,”友人说,“要是凪砂像你这样就好了,伶俐又清醒,神采奕奕,不会让咱每天操心得要断气,又爱得甘愿为他去死。”
“答应的你什么?”凪砂温柔地抚摸着友人的发梢,如同母亲的爱抚。
“用这里做咱们的舞台上演一出钟情的谋杀,被他写进书里,然后他也谢幕来找咱。”友人拉过凪砂的手,吻了下手背,“他是个疯子,咱也是,但就是爱这份疯狂爱得死心塌地,能有什么办法呢。”
“想我留下吗?”凪砂说。
“你想留下吗?”友人问。
“也有人在等我。”凪砂摇头。
“那就去。”友人放开了凪砂的手,只是把脑袋伸过来贴了贴脸颊。
“‘’我‘回不来怎么办?’”凪砂坐起身,问。
“那咱就去找他。”友人闻言,笑得眼角弯了起来,飘落的罂粟花瓣落在他的头顶,没入其中。
奥克维多已经几近划过头顶,红光如一泓池水漫开,凪砂跑得肺撕扯一般地痛,桥面近在咫尺。
他跨入黑暗。一种难以言明的温度和触感包裹着他,咕噜咕噜声塞满他的耳腔,他自黑暗中看到了灼目的彗星拖尾,物质摩擦拖拽碰撞出极度灿烂的蓝粉星彩,仅仅是一瞬他再度坠入黑暗,自温暖中重新被降生,下一刻脚踏在了坚实的桥面上。
凪砂喘着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十二点零一分。
没有那种被迷雾笼罩着的混沌感。在连日的生存征战中,凪砂终于抓住了那一丝缝隙。随着红发男人一次次闯入自己的生活,凪砂也渐渐看到了房间里站着的大象。
多重现实中的合理化会干扰的不仅仅是物质的状态,更包括人的认知,凪砂一直只注意到其他人会对自己的存在表现得理所当然,但自己却能把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辨认为“友人”和“陌生男子”,直到自己努力地去回忆友人的姓名,面容,努力地撕扯拨开了一层层“合理性”,看到了那裹在脸庞上的塑料布。
他们的眼神不一样。
凪砂也恍然惊觉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如何能够一眼就辨认出自己,而不是看向另一个“凪砂”。他就是能认出,就像自己就是能认出他一样。凪砂知道此刻如果自己再看到两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能够准确的辨认出那个人,那个无论多少重现实都无法扭曲的火焰一样炽烈的眼神。
凪砂等待赴一场约。他打理自己的长发,编织进金色绸带,穿上银白色的成套西装,顺着后院的花园走进燐音的居所。前院传来阵阵喧闹,屋里并没有开灯,凪砂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在自己的屋子里能够一眼看尽前院的情景。燐音的头发在哪里都很耀眼。
半合的门扉里有衣物的摩擦声。凪砂顿了一瞬,用力推开,雕花门扉在地毯上压出凹痕。
另一头银发扭向他来,发出低沉而吃惊的“嗯”声。凪砂脑中一瞬空白,他并未想象过他会成为那个如影随形地出现在身后的另一个自己。
眼看那个银发后退似乎要去窗边喊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他刚换下的衬衫上前。能捂住嘴或者让他冷静也好,自己总能想办法回去的,或者……
凪砂心里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回不去呢?
哪个世界,能容下两个乱凪砂?
凪砂绞在那人脖颈上的衬衫收紧。但他还没用尽全力,只是用膝盖压着那人的背部,下唇颤抖着,仍在犹豫。
那人刚拿起用来反击的锥子也被他踢到了柜子底下,凪砂又把衬衫拧紧一分,身下人挣扎渐弱。骤然的疼痛撕裂他的胸腔,神经性的巨震迫使他的左臂抖动松开衣物,那人喘着气拽开衣物,一把掀开了他,坐在地毯上喊,“燐音!”
“你怎么样!”一头红发跃入视线,燐音大步迈过凪砂已经歪倒在地上的躯体,把手枪别进裤子口袋里,伸手去把银发拉起来,“咱听到楼上有打斗的响动,后院有很多生物门锁,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怎么闯进来的。”
滚烫的液体漫过凪砂的手背,血红逐渐充斥视网膜,两个晃动的人影愈发模糊。凪砂徒劳地伸出手去,燐音把那人扶到床边坐下,又过来单膝跪地去看他的面容。凪砂不住地咳血,燐音扳着他的下巴的手也没有更轻柔些,一双瞳子里尽是冷漠与厌恶的神色。
就在黑暗几乎遮盖住整个视野时,凪砂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句,“你好像……有点面熟。”
凪砂忽然笑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指,拽住身前的衣领,像在星空下伸手去夜色中拽住彗星的拖尾,“找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在彗星划过之前。”
人很难能及时觉察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时间,友人,爱意。不如资产和衣服一般能够清点,遥遥望去,往日灿烂闪耀的记忆已经泛黄烧干,只余灰烬。
海浪的响动。脚趾间细沙轻柔地擦过,白色的泡沫翻涌上来,自脚底攀升到膝盖再度滑落,留下些许砂砾和迅速风干的凉意。凪砂后退几步,躺在白色的沙滩上,海浪再涌上来时近在耳边,咕噜咕噜响动。
烟花燃烧时会发出劈咔的声响。红色的绿色的金黄色的灼烧空气与白磷的痕迹,在空中快速划过会在视网膜上留下足以写字的残象。画一个自己的天蝎座星象,再画下taurus。不会被记录也不会被看见,花火与其中涌动着的情感一同消弭无迹。
跟着白色墙壁上循环播放的柳叶摆动影像写俳句。
本应逝如夜露
朝颜渡我烛火。
把收集来的石头摆出字句。摆成气泡。看着斑驳的色彩在大理石地板上闪烁跳动。
石头是不怕烈焰的吧,存留一千一万年也不会有多大损毁。
用石头记录下自己的心情和期望,或许下一个捡起他的人便能够读出来。
把许多买来只用了几次的钢笔并排摆出来,用红线串成在上一本书中读到的竹简的形状。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好怕人类啊。
吸一小口气,嘴巴嘟起来吐气,小小的“啵”的一声,像气泡的破碎。
鱼群吐出的气泡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碎裂。
也被淹没在人群中,这样无法发出声响吗。
阳光在纯白的走廊里来回折射闪动。
用指甲在不会留下痕迹的大理石上划片假名。
“Ri”像两把交错的匕首。
“Shi”长长的一笔,从出生通向死亡。
抱着硬壳历史书穿行在走廊里,湖心的白色金字塔边,举着摄影机对准吟诵的人拍近景的同学。
瞬间是否像历史书页一般能够数尽?
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一张日历纸,只要写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撕掉就好了。
就不会如此手足无措。
看到燐音同学在聚会的餐厅里拿叉子和碗当架子鼓敲,然后被同伴训了。
虽然笑出了声,但因为这样的小事就特意找过去说似乎不太好。
浑身发冷,也许是感冒了,肠胃也在蠕动,难道是肠胃炎吗?
抱着医学书看了一下午也不肯去医务室。
神经末梢接收到信号后,会通过钠离子等传递到大脑。
也就是现在是我的大脑在哀嚎吗。它在为了不属于它的部分,对我说,你看,好痛好痛。
咬下一口三色团子。
啊,上次看到燐音同学在吃牛排,不肯好好的切,像野兽一般地抱着啃呢。
只在一次宴会里遇到燐音同学,穿着全黑的中空西装,虽然端着酒但是谁都不理,在角落站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追出去发现在邮筒边靠着抽烟。
又看了半个小时。
花落下来的时候,花萼会有痛觉吗?
头发被剪断是否也会跟大脑喊,好痛好痛……
但是大脑,却不向我传达这样的信号。
很多人只见到过一次就再也见不到了,很用心地记住了他们的面容。
但是再也没见到了。
不会觉得痛,大脑为什么把他们的离去,隐藏起来了呢。
也许我的肠胃不是因为食物或者温度皱缩,而是忽然意识到某天起再见不到某个人了。
所以缩成一团,对大脑喊,你看呀!你看呀!
那个人走了!人生像一片白纸……
笔划出一道划痕,可是这页纸要被撕掉了。
只在下一页留下淡淡的痕迹。
燐音同学,也会把有我的照片烧掉吗。
我在你的心里,是以什么样的花朵盛开着呢?
如果有什么花永远不会凋零就好了。
这样就算见不到你,也一直一直,执拗地霸占住一小片位置。
可以不再会随风摆动,可以不再需要露水和泥土,也可以……
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不想错过
凪砂骤然睁开眼睛,抻直脖子,几乎要呕吐出来。
剧痛似乎还鲜明地印在胸腔上,但更为强烈的温暖已经覆盖了那部分。乏意炸遍全身,凪砂想稍微翻一下。被另一只手牢牢按住。
视线一片模糊,凪砂侧头,燐音的红毛几乎近在他的眼前。明晃晃的天花板灯管在他脑袋上画出一圈近乎朦胧的白光。
“咱赌输了好多次。”燐音说。
“你还是把我认出来了。”凪砂轻声说。
“彗星夜已经过去了,这是新的一天,”燐音还笑得出来,只是从沙哑的声线中透出疲惫,“头一次见到活到第二天的你……”
“至少你把我送到医院了,”凪砂拉过他的一截手指牵着,“才明白你说的活下去的意义……后来怎么处理尸体愈发娴熟了呢?”
“就……看到你在医院心跳归零好多次,虽然杀掉了他们的凪砂,我要说声抱歉!”燐音笑得露出小虎牙,“但咱就是这么自私的人嘛,要让你活下来,要让咱的凪砂活下来,追多少次彗星的尾巴都可以。”
凪砂没说话,燐音反而一下子紧张起来,“枪伤很严重的!是不是还哪里很痛?我喊医生过来。”
“不是,我在想,你最后这下赌得太大了……”凪砂叹气。
“嗯,虽然守着心电仪器看着时间逼近12点是很难熬,但毕竟还在跳动着嘛。”燐音摸摸自己的心脏的位置,“咱相信你,在看着咱的火焰朝咱跑呢。”
燐音又抬起眸子看着凪砂,满眼碎光闪烁如星。
凪砂想起身,没能动,反而被牵动肌肉引发的疼痛引得“嘶”了一声。燐音吓了一跳,低头过来看伤口,“别动!我叫医生来。”
“不是。”凪砂稍微伸长脖子,在燐音唇角吻了一下。
燐音僵了下,凑头过来堵住凪砂的呼吸,好一会儿凪砂才从喘息里吐出几个字,“我觉得按照理论来说,还是要有告白再……”
“我爱你。”燐音打断他快速说完,再次吻住。
“我关于奥克维多的稿子怎么办?”凪砂间隙再发问。
“你不是看过好多次了吗?咱还陪你看过一次。”燐音到底顾忌着身体上的伤,只敢在脖颈边轻咬。
“你不讲理。”凪砂委屈上了。
燐音终于不乱动,握着凪砂的手用手指轻轻在掌心划交错的形状,“怪咱以前是个胆小鬼,要彗星来提醒咱咱没法承受失去你的现实。就只是自己燃烧着指望把你引来,结果一再,一再,一再错过。”
细微的灰尘漂浮在灯管前,凪砂歪头望着他瞳中自己的银发闪烁,“那现在对你来说,还只是个片段吗?”
“所有事物都转瞬即逝,”燐音说,“但咱依然想和你一起拥有每一个片段。你知道吧?就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连续地拉动起来——灿烂美丽的影像,组成的跃动的光彩与爱意,就是我们以后的日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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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话语到达的时间》
本文其实是2022年2月14日的情人节短篇,中间卡文加上恢复上班就拖到了春暖花开的四月(笑),但总算展现出了,我还算满意的,瞬间与永恒的样子。
因为这次情人节24h大部分是我供稿,所以自顾自地进行了一个“多重现实”的选题。两人在目前的原作中直接的交流甚少(当然在我的列文虎克考据中,间接的联系已经不少了哈哈哈),所以会不住地想象,如果不是在ES里,而是在某个现实里,他们是否已经在一起?或者是像彗星篇这样,即使燃烧着粉碎着,也要互相靠拢,狠狠地拥抱在一起。
这篇的灵感来自于《彗星来的那一夜》和《信条》,两者都是高概念的硬科幻,当然影片的科学理论更为扎实,我则是使用了多重现实这一确实存在的物理概念作为灵感引申出这篇文章的设定。也加入了不断循环的一日设定,类似的循环设定在影视和科幻中也很多见,如果对类似设定感兴趣,《土拨鼠之日》和《明日边缘》等影片都可一看。
多重现实的【合理性】体现在现实中出现的任何事物都是【正确的】,也就是所有事实都将会成为事实,所以如果【乱凪砂】死去了,那么他在时间交错后就会真正死去。否则就会分化出另一个他尚未死去的现实。而在这种合理性下,凪砂的认知也一再被干扰,导致他最初看到燐音时甚至都不能认出来,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在院子里的那一个【友人】才是燐音。同时又因为燐音的存在使他无法辨认出友人就是燐音,后面现实的认知干扰施加到燐音身上时也是一样。
具体到本文,凪砂在这一日不断循环的根本原因是他在这一日已经【死去】了,因此无法度过到下一日,除非他能够依靠自身意志【活下去】,才能够在燐音守望的病床上醒来。
时间线上,循环开端的燐音误对终于到来这一个现实的凪砂开枪,在他的眼中,被合理化的凪砂是陌生人,但他仍凭借两人之间的联系隐隐认了出来并在解决随后也进入室内的另一个燐音后将凪砂带往医院。但凪砂在彗星划过的次日上午死亡,燐音在晚上穿过那座桥回到彗星尚未划过的前一日,开始他的拯救凪砂的旅程。
而在燐音的一再出现中,凪砂的认知干扰被外在力量即燐音的影响进行修正,所以后面他能够一定程度上辨认出友人和燐音,直至能够完全重合,确切地认出哪个是他的燐音。
两人的时间线是无序的,因此凪砂的循环与燐音的其实无法一一对应,所以燐音也无法被动决定何时停止旅程,他每次重回都相当于掷骰子,既有无法再重回的风险,也有走过头的风险。所以对于燐音来说确实也算是他只敢暗示畏手畏脚的惩罚了(笑)(这惩罚好重啊!)
最后一次循环,燐音在彗星划过的第二天守着凪砂,但生命特征一直在,因此赌了一下大的——他没有再回去。
两人也就没有再错过。
凪砂这边,虽然没有明写他的成长经历,但其实有暗示凪砂相当受观念束缚,以及他的自毁倾向。
重山艺术学院也是个虚构的环境,参考了现实中的贵族艺术院校,希望文中有一定程度表现出了凪砂对艺术、对生命的思考与迷茫。
这篇文设定里的前期凪砂是个对人类感到困惑,且求生欲不是很强的人。他太过敏锐,反而需要很费劲的去理解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故”和各种阶级规则,且对这些可以抹消思考价值的无意义的符号感到失望。
燐音充当的既是烧毁一切的火焰,也是新生的火焰。所以会吸引他的注视和思考,燐音其实是个对生命很有热情的人,但愈是炽烈愈是容易遇到挫折,或者所谓的“社会的毒打”。
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也是互相搀扶着想要成长为大人的小孩。
但是成长为无用的大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的现实下,璀璨的彗星划过了——
燐音不能承受失去凪砂,一次次努力中发现要唤起凪砂对生命的渴望,也包括自己对生命,对活下去,对将片段串联成精彩纷呈的人生的渴望。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也是两人的互相救赎。
凪砂虽然看起来很被动,但并不是迈了一步的人就没有迈了九十九步的勇敢。
哪怕他几乎要留下了,那次现实里的燐音也没有来,他可以借由现实的合理化,第二天在燐音的身侧醒来,两个人一同守着一片罂粟花田。
但是他的燐音是如此璀璨、极致、完美、独一无二——那是他自己的生命之火,在他身上的映射。凪砂只是真正的听从了自己的内心。他回去了,回到最初的时刻。
他对燐音说,找到我。
把我从这黑暗中拉出来吧,让我能够和你一起,在灿烂的星空下奔跑,去追赶彗星的脚步,去燃烧,哪怕我的话语出口到你的耳边已经过了一秒,我在过去,你在未来。
燐音奔跑起来,定格的胶片转动起来,彗星划过天际,两人一次又一次地交汇——
拉住了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