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

疼痛覆盖在皮肤表面,代替警告声充当了唤醒者。天城燐音努力睁大眼睛,只能从眼球表面的酸胀判断眼皮还在正常工作。周遭也没有光源或者任何能触及的事物。

但声音的缺失最不正常。UE会通过作战服把白噪音直接传递到驾驶员的感官神经里来安抚他们,否则人类很容易在寂静无声的宇宙里逐渐产生幻听,进而影响机体运作。

燐音试着深呼吸,还能感受到胸廓收缩,肢体也逐渐从全无知觉恢复到有轻微的漂浮感。他的第一反应是发回警报。这是一场战力严重失衡的遭遇战,机体蜂巢网络如被海浪冲垮的沙堡一样坍塌。他已经在接触的瞬间呕吐过,即使强烈的眩晕感随即就被平衡中枢强制压抑。

随后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又被连接上几次,状态最好的时候担当了十五分钟分区感官中转站。那时候他看到的是——层层叠叠,缓慢移动的无光浪潮。像一本书的侧面,难以辨别到底隐藏了多少字样,也无法穷尽书页的间隙。

警告……警告……我们全都会……

那是晕过去并被移出中转站之前的念头。

燐音的视野恢复了对光的捕捉。驾驶舱内只有极其微弱的备用光,细小的灯泡围绕在机械仪表盘周围,他们这一世代的人类驾驶员都使用神经直接驾驶作战机体,所以实体仪表盘上的按钮很少,功能也很少。

最重要的一个功能是警告。

按下这个按钮后,要尽快脱出机体,进行次元漂流。因为UE一定会收到这个信号,同时他们会清理周围的一切生命体。

据说“周围”的范围有一个星系那么大。这也是恩斯不再报告黑洞边界的原因。

燐音控制手臂摆动,游了过去。他按下红色的按钮。

没有任何变化。

燐音试着连接上部队网络,没有回应,不是无法连接的感觉,更像是进入了宇宙里最繁华的城市,却发现周围没有任何一个生命。

他一定已经错过了撤离的窗口期。

从按下按钮的一瞬间起所有人都会受到倒计时——培训是这么说的。他没有收到倒计时。这个事实从他清醒就一直悬挂在那里,燐音只是一直在忽视这件事。

没有接引者,他无法回去,更无法完成次元漂流,因为漂流需要目的地,否则只不过是换了个更巨大的宇宙棺椁:时间。接引者是不会出错的,接引者离开了只说明他注定回不去。

燐音抚摸着那几个实体按钮。这是他生命终点最后的感触了,寂静、黑暗、有些寒冷,等待未知的“清理”。但至少手指还能按在什么东西上。

每次部队休假,在恩斯的赌场里,相比揽得大把筹码的快感,他更喜欢手指按在桌面的那一刻。等待着骰蛊开启,等待着轮盘停下。那种原始而微微的颤动能带给人一种掌握与期待的错觉。对于从小就在“星尘”长大,知道自己的结局就是在星尘服役到死的燐音来说,不确定总比按部就班更讨人喜欢。

燐音忽然按下另一个银白的按钮。

周遭骤然发亮,一股银白色、水银般的金属液体淹没了他,燐音正在窒息,躯体下意识地在挣扎。这确实是漂流启动时会带给人的体验,他们培训时提过,漂流其实是一种抛弃机体,仅仅把人扔进狭缝的技术——这需要给人体一种近乎冬眠的控制与保护。人的意识无法通过狭缝,那里会撕裂一切。肉体也是。基本就是把人做成琥珀,打包起来,再随机扔进大海,区别在于有接引者的话,会知道这些琥珀漂流的方向和准确位置,会把这些琥珀捞出来再解冻。

现在没有人知道一枚新的琥珀正在被抛入黑暗水面。

燐音的意识还接在网络上,但已经逐渐模糊。接近狭缝会让他的时间感知和意识都无限被拉长。是时间本身被拉长。人想要逃脱时间,先要背叛时间。

从被“清理”的战场生还会带来无上功勋,如果在测试中仍旧符合作战标准会直接得到极高的待遇以及特殊照顾——那是人类神智难以承受的残酷折磨。培训这么说。

独自一人在黑洞边缘度过二十亿年,有多冷?

驾驶舱内的光渐渐泛化为乳白色。燐音正在被打包塞进狭缝,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昏迷。也许就是不会失去意识,但更可能是因为他忘记退出网络。在这种极限时刻错漏百出,跟直接陨灭了没区别。

“他”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出现的一段时间内,燐音没有意识到那束光芒是一个人。

在这个观测距离,不可能用肉眼在宇宙里看到一个人,也缺少光源。这个人自己在发光。燐音也确实看到了他。

他如同白噪音一般,直接出现在了燐音的视觉神经上。即使燐音可能正在机舱内翻滚,正被裹在不明介质里,或者此刻已经不在这个时间里了。

燐音清楚地看到一团光芒从一个狭小、通身漆黑的碟形飞船船舱里走出,凭空浮在宇宙间,稳稳地站立着。

那个人形长至大腿的银发披散飘荡着,散发出强烈的白色光晕。

他几乎就站在燐音面前,燐音与他只隔着一层肥皂泡。燐音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他。但他无法任何肢体,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即使此刻他调用的感官并不是眼睛。

那个人应该是个男性人类。他身上的白袍同样飘扬纷飞,腰间银色链条闪动,整体朴素却又圣洁,没有任何多余饰物,包括感情。男人抬起金色的眼眸,凝视着前方,坦然自若,仿佛他自宇宙诞生就伫立在这里。

然后他张开嘴唇。纯粹的吟唱从喉咙中流淌出来。

那不是燐音能理解或者容纳下的歌声。燐音的感知几乎要被绞碎了,但他只是站在这个男子前方,看着他偶尔抬起手梳理缠绕在一起的长发,唇齿持续开合,他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

明明看不到他,瞳孔里却沉淀着虚无与悲痛。

极度炽烈的光芒,荡涤着一切罪恶与存在。

——“清理”。

有什么东西闭合。燐音彻底沉入黑暗。

 

一周前的那场战役,仍旧是以恩斯大获全胜收尾。据说新的星系盟约已经在谈判。毕竟恩斯有“清理”这种大杀器,没有生命体能够逃过,而又只有生命体才热衷于战争这种把戏。

燐音是和他的部队一同被“捞”起来的。所有漂流者都获得了很大的嘉奖,同时正在休假,以及要接受大概半年的培训与测试。主要是测试。漂流者都在狭缝里度过了不同长度的时间,如果意外醒来,对于人类来说,过久的孤独很容易引发精神问题。这样的驾驶员不能再允许继续作战,会污染蜂巢网络。

没有人问燐音额外的问题,接引者也没问。

接引依靠的不是物理计算。接引者基本是天体秘会的人,他们只讲究结果与原因。有时会直接依据结果形式,而原因在数年之后再显现,所以恩斯基本把他们当预言者一般供着。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恩斯不信神,神是非常非常古老的一种存在。现在的人类可以轻易地操纵时间与空间,肉体与精神,可以跨越大半个宇宙去掀起战争。宇宙里没有神明。

 

有很多称呼和词汇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含义早已变化,例如“酒吧”现在就是指恩斯在每一个临时停靠的行星里建设的安全娱乐中心,范围巨大,基本是服役军官的休假固定去处,毕竟想去行星别的地方探险还要打报告,回来也要经历麻烦的疫病监测与隔离观察,所以大多军官休假都是在“酒吧”足不出户度过的。恩斯会把当地人带过来提供服务。燐音更多去赌场区,但今天部队里的朋友也要过去,两个人就晃荡到吧台去喝酒。在那里度过的军官一般会带个当地人走,通往酒店的传送梯就在酒吧的角落。

这个星球的当地人是蜥蜴种属。燐音不喜欢鳞片皮肤,他很快就坐下,又要了一杯金汤力。

“他”就这么走过燐音的身边。

只是一种感觉。燐音全身僵直,看着那个银发垂至小腿,戴着黑色军帽的男人跟同伴说笑着,走到另一侧的吧台坐下。那人穿着黑色的高级军服,红色瞳孔闪动,嘴角微微翘起,整个人从容又带着军人的威严。

燐音走上前去,坐在他的另一边,“你的头发为什么不发光了?”

男子回过头来,“什么?”

燐音第一次听清楚他的声音。略微低哑,很温和,又带着一丝疏离。燐音和他穿着同样制式的军服,至少他们都是恩斯的军官,可能还是同一个军种。

“那时候……”燐音抬起一只手比画,“你唱歌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在发光。不是天生的吗?”

男人的眉眼稍稍弯起,黑色皮手套捏着的玻璃杯放在桌面,澄澈的液体晃荡。

“这是什么新的搭讪技巧吗?”男子说,“我不会唱歌。”

 

一个人有礼貌,一个人不害臊。

燐音很快扭转了话题,不再和他谈那件事了,但他们还是攀谈了起来。

如他所料,他们是一个军种,男子甚至也是驾驶员,不是指挥部或者其他部门。

近距离看,燐音意识到男子的年龄未必有他大。他只是气度从容加上长得板正,很容易让人把他往更有资历一方面去想。但即使是当时面对面直视着歌者,那张脸也相当年轻。燐音自己有点娃娃脸,加上翘眼角,很容易被误认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他没有在比较。

男子叫乱凪砂。

燐音又蹭了这位“乱”一杯酒。他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也在享受当下的对话。燐音自认是很能聊的一类人,虽然经历的并不多,但部队里的人本身从出生到死能去的地方只有训练室、战场和各个行星的酒吧,多翻古籍加上多唠嗑就足以让燐音编出精彩纷呈的故事了。到跟乱一同前来的友人跟他打了个招呼离开之后,又两杯酒下肚,乱凪砂单手抵在柜台上撑着脸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

“不可能。”他又忽然改变了措辞,“不对,这和你刚才说的那次作战冲突——你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相隔数万光年的行星上。”

“酒量这么好啊,还能听出来细节。”燐音用杯沿靠近他的酒杯碰杯。乱比他想得随和。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出现在酒吧,都是来找乐子的。

燐音盯着乱红色的瞳孔,他又靠近一点儿,想看得更清楚,几乎拉近到了上次“看到”的距离。那个歌者的瞳孔是金色,但仔细看面前这位,也带有一点金丝,但红色实在太过明显,几乎浓烈得如同血液。

乱凪砂垂下眼眸,又抬眸看着他,睫毛几乎扫过脸颊。

燐音尚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更靠近一些,贴上乱凪砂的嘴唇,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乱凪砂没有推开他。

燐音推开一点重新看着他时,“你每天都会看到我这样的军人。”乱凪砂说。他在暗示燐音来本来是该来找本地人的——不可多得的乐趣时光。

“你这样的不多。没有。”燐音再吻上去的时候,凪砂顺从地放开牙齿,任舌头伸入,但他也很快反探回去,一只手伸进燐音本来就敞开着的军服外套里,隔着衬衫揉捏他的脊背。

 

他们的酒店房间在顶层。刷的乱凪砂的电梯卡。燐音知道他是更高级的军官,但没想到权限这么高,但是也懒得探究。

燐音坐在床位,做过的身体困倦,但精神反而更敏锐。他看了窗外的高层夜景一会儿,扭头问凪砂,“你真的不会唱歌?”

凪砂也如同他一般裸着上身,正靠在床头,摇摇脑袋,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为什么一直这么问?”

燐音张开嘴,吟唱起来。

他唱的不是他当时听到的声音。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无法理解那种歌声。他唱的是源于他传说中的母星的一首歌曲,那种天生的悸动随着基因潜藏在他的血脉里。那颗行星现在已经消失了。

乱凪砂静静听他唱完,“很好听,真可惜。”

“可惜什么?”燐音也很久没唱过,一时兴起,有些惴惴不安。恩斯是联邦制,有的地区不能唱歌,是重罪。他通过外貌特征排除了凪砂来自那些地区的可能,突然想起凪砂也可以如同他一样被收养,甚至被培育。外貌不能用来判断任何事。

“如果我能唱的话,我也许可以和你一起唱。”凪砂认真地说。“但——我不理解这种事。”

理解有多重含义。现在的理解很少指观念了,燐音很快反应过来,“你指你无法认知唱歌?”

“有点类似,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但我能听到你的歌声,很好听。”乱凪砂低哑的嗓音带着笑意。

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夜空的行星光芒映入室内。燐音忽然有些微慌乱,他清清嗓子,“那我再给你唱一次吧,你愿意的话可以录音,以后也没机会了。”

见乱凪砂有些不解,燐音苦笑,“不同支队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以后在各个星系出任务,不到一百年就死了,不然军官哪里允许随意睡一起的?”

乱凪砂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忽然伸过手来,“告诉我你的部队编号,我能一定程度上决定任务区域。下一次我再来见你就是了。”

燐音心头一颤。他的行动半是探究半是戏耍,他们这些军官一辈子都是这么过的。驾驶员是消耗品。但面前这个男子的一切行为都给人一种不能轻视的预感,他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言一行都带着最崇高的严肃。

燐音伸出手去,两只手手掌贴合。

刚才这两只手也曾十指交错,在他挺进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这个人的掌心会微微出汗。

掌心传来刺挠的触感。凪砂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好了。”

凪砂的掌纹图案与他的结合形成了新的掌纹。一般用于紧急识别与肉身传递信息。燐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高级技术应用于当下的场景。这个密码会刻在dna上,只要能拿到一丁点儿人体组织就能识别出来。

燐音有些犹豫,随即也读取并刻录。然后放着神经芯片自己完成工作。“这么想再听?你没遇见过会唱歌的吗?”

乱凪砂摇摇头,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燐音忽然重新认真地看着这个男子的面庞。他的轮廓在朦胧的星光下变得温润,又有一种模糊的神采。连银发也在半明半暗的室内仿佛被光芒笼罩着,然而只是反光。

燐音又凑上去吻他,“那再见面可以和我再做一次吗?”他握住凪砂的双手抬起来一些。

凪砂轻轻点点头。

 

背诵行动手册。背诵生物识别准则。解答计算题与方程式。一轮又一轮的测试与令人神经紧绷的滴滴声。持续数周甚至数月。“光……”燐音嗫语。对面的机械音顿了片刻,“请重复。”

燐音猛地清醒过来,“我说看到的光,是实体面板上漂流按键的反光。”

滴滴声仍在作响,愈发急促。

忽然放缓。“好,下一类别。”机械音说。

燐音尽量隐蔽地长出一口气。他知道在漂流创伤检测中没通过的人都会回到已经处于半矮星的恩斯星去做“后勤”。好听的名头,基本就是永久做蜂巢基站了,成为蜂巢的一部分。

他们这些士兵能到处征战,也只不过是忙碌的工蜂,一圈一圈盘旋飞舞,永无尽头。

 

个人发信走的是寻常通信渠道,跟全军团统一通知的最新战况通报走的超光速渠道不同,因此当又一次战役以“清理”收尾时,燐音刚刚收到那封署名为“乱凪砂”的个人信件。

“稍微动用了点儿消息源,我把部队也调到了彗尾行动里,负责87区。”凪砂温和的声音竟能听出来一丝雀跃,“这次战役结束后我们会落到同一个星系,到时候我再去找你……”

燐音抬起头看着广场的屏幕。

那个男人动用了他的力量跨越半个宇宙来找他。

而训练室广场正在通报本次“清理”波及的军区。“87区”缓缓划过,其后是“全员牺牲”。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再见到彼此,你就当他在宇宙另一头好好执行任务呗。”朋友见燐音憔悴了好几天,门也不出,堵在宿舍。

“他根本不可能参与这次行动,不是次次都需要清理的!”燐音低吼,“我会答应他那种事已经很荒谬……他为什么要当真……”

朋友忍不住把他摔在门上,“清醒一点!及时行乐,今日生明日死,我们有什么选择?”燐音似乎真的清醒了点,“我当时就应该死的……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燐音忽然一哆嗦,记忆里那张发着光却冷峻而毫无色彩的脸与凪砂温和带着笑的脸逐渐重合在一起。

他似乎从最开始就是在凪砂身上找另一个影子。出差错的也许是他自己,只是把凪砂搭了进去。

“陪我去酒吧!这几天刷我的卡行了吧,真是疯了你。”朋友拍了他一巴掌,有点无奈地把人拽起来。

燐音坐在柜台后,耷拉着肩膀,朋友已经熟练地去物色本地目标,燐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酒保用生涩的通用语介绍他们本地的迷幻植物。

军靴磕在地上,脆响敲击着他的耳膜。

一缕银光闪过。

燐音猛地扭头。一个身穿黑色长款军服,戴着军帽的银发男子正与同伴说笑,戴着手套的手背在腰后。

燐音的心脏猛地提起,又沉下去。黄粱一梦屡次上演,但那分明就是……

他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抓住男子的肩膀把人扭过来,“凪砂?!”

男子的红色瞳孔与他对上,满是陌生与警惕,“你是?”一如记忆中一般好看的唇线一张一合。

男子的同伴伸过手来把燐音的手打掉,“中级军官不要对少将动手动脚!”

燐音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男子也不胆怯,不卑不亢地仰着头,任他盯着。

“少将,是吗?”燐音慢慢地说,“可以与您握个手吗?”

男子垂下眼眸,迟疑片刻,还是伸过手来。

燐音双手伸过去剥他左手的手套。男子的同伴又要说话,被男子制止了。男子收回视线,盯着燐音,燐音就在他的眼神下缓缓摘下他的手套,与他掌心贴合,摆动,再给他戴回去。

“乱凪砂少将,很荣幸见到您。”

男子用喉咙“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朋友又来过几次宿舍,在门口留了录音,燐音没理他。

他托关系挖掘的牺牲名单已经送到了。没有乱凪砂。无论怎么搜索都没有。

他无权得知少将级别的服役记录,要么是凪砂说谎,要么是与那个金色眼眸的凪砂有关。

前几日见到的这个“凪砂”,没有他的编码。

凪砂不会唱歌。

“清理”会形成无法逃逸的黑洞,只有漂流能躲过。

实行“清理”的人无法进入漂流。

 

“我不会背叛恩斯。但无论别人相不相信,你知道就够了。我只是不能回去。”燐音疲惫地停止录音,发送。

这则个人留言会在宇宙里飘荡数月,才能进入他好友的信箱里,或者会被拦截或丢失。或者好友会死得比这更早。星尘基本上是半年参与一次战役,自燐音成年开始驾驶机体之后,部队里的人已经基本换过两三轮了。好友和他算活得久的。

燐音倒不是怕死。他必须回到狭缝,但又不能被打捞。恩斯的接引者无所不能,只要他还与恩斯有任何联系,不管是神经网络还是机体,一定能被恩斯捕捉到。毕竟他们都是恩斯的所有物。

他要通过狭缝——通过这唯一能跨越时间的列车,到彗尾行动还没有展开的时间线去。阻止凪砂也好,找到凪砂也好。也许只是向他道歉,也许……

凪砂,我不想听到你“唱歌”。

你如果唱歌,你会消失的。

会有完美的复制品来接替你。

 

燐音的视网膜上一片血红,大汗淋漓。星盗能蛰各大掠夺帝国一个措手不及,但也经常会把自己的肠子带出来。即使是像燐音这种天才驾驶员也不得不被暂时抛弃到战场边缘,转着圈漂浮,半个机体已经失灵。

燐音调动视觉,稍远处有半个行星那么大的自动堡垒仍旧在缓缓吞吐着炮火。他设定了迁移目标,只要落到宜居行星上,目标就不像在太空中那么容易锁定。这架机体已经在破碎边缘,燐音不确定是否还能承受住着陆的拉扯。

他选定“开始迁移”,意识渐渐模糊。

 

比苏醒来得更早的是疼痛。燐音睁开眼睛,意识到是幻痛。他的右肩以下什么都没有。

“你的机体驾驶舱穿孔,整条右臂都碎了,别问我为啥没给你接回去。”站在一旁的恐龙头吸了口烟,套上大褂过来检查他,说的仍旧是通用语,“要不是这里的恩斯人一百年前就全撤光,早给你扔去换烟抽。”

燐音苦笑了一声,“那你们现在什么技术水平?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再上太空吗?”

“你怎么下来的就怎么给你扔上去。”恐龙眼睑抖动,“何况我们这儿也有星盗与雇佣兵。每个恩斯掠夺过的星球都这样——稀有资源挖空之后就不管了,留下一堆残废跟破烂的星球一起苟延残喘。”

恐龙在隔壁屋鼓捣,拿了三个人类手臂义肢过来比画,燐音看着自己手曾经在的位置,眼神渐渐灰暗。

唯一能确认凪砂的编码丢失了。

但他不会放弃进入狭缝的计划。

对于工蜂来说,人生其实没什么目标,所有记忆都像是大图书馆灌注的虚假片段,用以维持他们的“愉快”。

被光照耀过之后下意识地想要追着那束光……想再环抱着那种温暖。有意义的温暖。不是用来打发空虚的千篇一律的接触。他在歌唱的时候,凪砂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那样的凪砂在恩斯帝国的眼里也只是一个消耗资源。需要“清理”的时候,才允许他歌唱。

“清理”是一场星系屠杀。

 

恐龙在把狭缝坐标给他的时候,燐音清楚地看到这个爬行属的眼角滚下一滴液体,“你是我认识的难得能活得这么久的生物之一……”恐龙抹着泪,“而且你总是燃烧着……不像这个星球的人,大家全都在死去和逃离……你好像那个,就是那个数个纪元前熄灭的那个,太阳啊。”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燐音拍着他的肩头。数年对于恩斯士兵来说已经是不短的一段时间,但对这个恐龙来说恐怕是弹指一挥。他希望恐龙能把他忘了,毕竟他不会再回来。

“我听一个星系考古学者说过,以前的物种老是在恐慌太阳熄灭了怎么办,结果一熄灭,该迁移迁移,该盖房盖房,日子还要接着过。”恐龙站在屋檐下抽着烟,两个人一起盯着头顶的橙色星空,给燐音用的机体在屋后静静伫立着,“你说我们现在的人在等什么熄灭啊……”

“一切都会过去。”燐音低声说,“只是对我来说重要的都在过去。”

 

再被银白色的液体裹住时,燐音的心情远比第一次平静。也不会有人顺着其他士兵的信号打捞他,燐音沉入狭缝,顺流而下。宇宙、银河、星系被拉长成一条条泛着光芒的丝带,微弱地闪动着,寂静无声。

狭缝内的时间是无序的乱流,保持清醒地进入狭缝不仅意味着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也意味着认知和躯体要经历所有的扰乱。对时间完全失去掌控也会令人疯狂,甚至无法依照心跳计数,没有秒和“顺时”的概念。燐音被包裹在小小的肥皂泡里,在无边的宇宙里飘荡。

他听到那首歌。

他初听时无法理解,但当所有词句和曲调都铺开成一张密密的网,同时展现在他面前时,他忽然看懂了。这是他那天晚上唱给凪砂的那首歌。

这首歌以一种极为奇异吟唱方式盘旋缠绕,具备摧毁任何生物精神的恐怖感染力,但它与燐音的认知几乎同步,伴随着燐音的神经元一同呼吸,从一个电子跳跃到另一个电子。这是歌声的舞蹈,它在编织一段独特的时光。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当时当人尚且无法述情。浓重的悲哀与寂寞交错叠落,无数次清理,无数次如同对待蝼蚁般对生命的抹杀。不加任何慈悲情怀,或者空有慈悲,空有感叹。这是一个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个体。他自宇宙终极而来,在那时所有的事物都坍塌为一个光点,微微悸动着,直至完全熄灭。

燐音在那张网里层层深陷,巨大而边缘扭曲的神祇低头,像是要把他握在掌心,而燐音已经飞快地自指尖滑落。

燐音颤动着嘴唇,吟唱起来。两支相似又相反的歌声缠绕,肥皂泡的随机飘荡轨迹忽然有了秩序,按照交叉的椭圆形环绕,速度越来越快。

燐音闭上眼睛。

 

“到时候我再去找你……”乱凪砂勾起嘴角,按下发送键。房门忽然被打开,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人影已经把他扑倒在床铺上。凪砂反应极快,把人反手绞了起来,刺目的红发扎进眼帘。

“你?”凪砂惊讶至极,他把人翻过来,燐音还在喘着气,凪砂上下看了看,松开手去关上门,“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的部队离我有640多个星系远。”

“我想你了。”燐音极其坦诚。

凪砂一时差点笑出来,但很快收起笑意,“思念无法跨越空间距离,你最好解释一下,不然我要联系指挥部了。”

“何止是空间……”燐音长叹一口气。

 

凪砂靠在床板上,抚摸着燐音的合成材料右臂。褪去仿肌肤表层后,其下的合成稀有金属熠熠生辉。这样一大截绝对通不过酒吧的全域监控,只能姑且相信他的“接引点”确实就在酒吧内。

凪砂握着燐音的指缝,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想确认我就是你的凪砂,除了手掌,还有一处。”

“还有?”燐音没有印象。生物编码的确可以单向留下,但是身份验证都需要双向匹配,单向更多就是紧急情况或者传递信息用,被标记的一方确实不必知晓。

“嗯,”凪砂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只是吻过来。燐音抱住他回吻,仍旧没有理顺。

直到凪砂腹部细微的光芒划过,燐音才完全确定。他抵着凪砂微微喘息的额头,“为什么?”

生物编码是永久性的。燐音只是一个过客。就他当时对自己的评价而言。浮蜂飞蝶,朝生暮死。

燐音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接引者吗?”

他有些激动地坐起来,“如果你是接引者,就能解释我为什么此时此地降临了——现在不是清理后的批量接引时段,不可能有任何漂流者被接引。”

“接引者?”凪砂反而有些困惑地重复。

“你们军校不学吗?每次清理后——”燐音住了嘴,看着凪砂,慢慢地说,“你上过军校吗?”

凪砂摇摇头,歪头看着他,银发从肩膀上滑落,“实际上,见到你之前,我才‘出生’不久。或者说拥有记忆不久。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已经是少将了,有人陪我去训练和保护我。我的生命到现在不过半年。”

燐音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凪砂反而慌了神,赶紧拉开,“怎么了?”

仿佛是几千年之前。燐音回忆起自己看到一个高级军官装束的成年男子,就笃定他也夜夜笙歌,毕竟那是恩斯工蜂少有的娱乐方式。

实际上那个人才接触这个世界不久。就被他给……拐上床了……刚还问人家为什么要在体内标记……怕不是怕自己跑了吧……

但算来也正常,因为那是刚刚“清理”结束。“乱凪砂”,或者说乱凪砂的复制体,就是为清理而生的。这也是他无法理解“唱歌”的原因。从生到死,他来这世界上,只是为了唱一支歌。

 

接引者会从狭缝里准确地捕捞出漂流者,但没有人知道接引者是怎么工作的,凪砂可能无意中完成了这个行为但不自知。

前往彗尾行动的安排就在这个月内,燐音一直留在凪砂处于酒店顶楼的房间,凪砂照常出门训练,但这样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踏上下一次,也是这个凪砂唯一的一次清理。

过去的不会过去。

已经发生的必然会再发生。

这也是他要回来的原因,清理会发生,凪砂会被替换,但一定有什么转机。

燐音当时也参与了彗尾,他所在的战区没有被清理波及。

燐音带上凪砂弄的通行证出门转悠,才发现这里的星盗颇有一些熟人。不过因为恩斯军降落,大多星盗现在都在行星地底待着,等恩斯撤军。

燐音的义肢是辉耀的工艺。这支星盗自诩银河骑士,直到被恩斯官方定性为叛军,把母星都给端了,才恨恨地各自分散开发展地下武器和反抗力量。那也是数个纪元前的事,燐音按照通行的密文联系上这里的头目,问他“清理”的事。

扎着长辫子的头目盯着他的手臂,直接把大事抖出来,“你们指挥部有我们的间谍。”

“辉耀也有恩斯的,但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名单。”燐音不以为意。

但头目接下来说得非常重磅。“寂灭体”的培养机关离这里只有几个星系的距离。这也是凪砂不在他们星系待命,而被召回到附近行星的原因。

没有恩斯人知道寂灭体的存在,都知道在即将战败的时候,清理会发生,但不知道清理是怎么运行的。除了目睹过的燐音。

“这份大礼,你要什么?”燐音有些怀疑。别说让他把手臂留下,把整个人留下也还不起。

头目抖动胡须,“你手臂里的代码,我们还刚建好模呢,知道你是真货。你不是要阻止清理吗?那就去吧,辉耀一直因为清理的存在,没法组织起任何反攻。那玩意儿针对所有生命体。”

头目又极其恶毒地啐了一口,“寂灭体就是全宇宙最大的渣滓。”

燐音也没再跟她解释什么。辉耀的甲虫一路把他送到赞助的机体处,燐音在漫天黄沙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回头朝甲虫上的司机喊,“回去告诉你们老大,那玩意儿睡觉会说梦话呢,被咖啡苦到了还会吐舌头。”

“什么?”风沙太大了司机听不清,燐音已经走远了,远远留下一道引擎燃烧的弧线。

 

凪砂已经出发,但他跟着部队行军,他们还要走很长一段时间才到战区。

燐音的红色机体相当显眼,但这个小行星上的培育基地没有生命存在,基本是死星。辉耀的通行证确实有效,看来他们想搞这里真的很久了。

机体缓缓滑入地壳。

一个行星般大小的人体悬浮在星球地壳的培养液里。那人全身赤裸,环抱着膝盖,头埋在中间,通身散发着洁白的光芒。仿佛是他往日所见那个巨大神祇正在抵膝而眠,双眸紧闭。颀长的银发绕着身躯缓缓飘荡。

燐音仰头欣赏了一会儿。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他就是蝼蚁,得见上古巨木真容,绕行四周,不知岁月。

机体绕行,找到了一个输入端,燐音把意识接过去,开始注入辉耀的代码。

蓦然间微微震动,那张面容浮现在燐音面前,巨大的瞳孔一点一点张开,金色光芒随着动作倾泻,直到炽烈燃烧。

这就是太阳。燐音的唯一念头。他八岁时在大图书馆看到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行星的那一章,他点击那个有着尖角装饰的圆形轮廓,燃烧的巨日虚拟投影整个将他笼罩。

以前的人类见证过这么美丽的恒星。以前的人类可以以它为圆心环绕,以它为基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前的人类还是人类。

那个人的瞳孔可以容纳燐音的整个机体,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燐音吹了个口哨,仍旧操作着。

寂灭体伸出双手,接住燐音。燐音降落在他的掌心。

“很孤单吧。对不对?”燐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伸手,像是一个虚虚的拥抱,“辉耀告诉我寂灭体实际上是一整个星球那么大的波动发生器时,我就明白了。不是你在唱我的歌。是我在唱你的歌。我的歌来自我的小时候,对母星的模糊记忆,那也是一次清理。你留下了我,为什么呢?你那么孤独,怎么能一直忍受这些?”

“对了,你没有记忆。”燐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孤独是对自我有感知,对时间有感知,有记忆时才能感觉到的东西。你只要不记得,就总有快乐的好时光。时间会一点一点流逝,到宇宙寂灭,还要很久很久呢。”

“至少这次,这首歌,让我来唱。”燐音凝视着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的音符、词汇、曲调——

不对。

不对。

 

为什么叫清理?

人总是在清理痛苦的长期记忆,才能够忍受当下的时光,才能够缓慢地走向终点。

那些音符、词汇、曲调全部被无限放大、延展、一寸一寸刻在燐音的神经上时,他才理解。

那些全部是痛苦的呐喊、绝望的哭嚎,不甘的诅咒。他全都记得。所有生命逝去前的最后一次呼吸,全都被他毫无遗漏地编织成美丽的吟唱,这是一首哀歌,一首安魂曲,由他独自日夜背负。

燐音的灵魂负担不起这么沉重的悲哀。他几近碎裂。

忽然另一个声部加了进来。几乎要压垮、扯碎他的压力放缓。燐音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在茫茫的白光中,遥遥而立的另一个身影。“不可能……还不到清理的时候。”燐音的声音嘶哑。

“已经到了。”凪砂的声音轻柔而哀伤,“当我们失去重要之物时,一切都飞速逝去。”

燐音无法应答。他其实也无法判断自从自己进入培育星已经过去了多久,他说不定已经被撕碎了,现在只是汇入凪砂意识的另一个残魂。

“为什么要留下你……”凪砂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又自顾自地回答,“我想你已经知道,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在太初之前……一次最轻微的振动。”凪砂的指尖滑动翻飞,“我们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与空间……弦的振动形成物质,汇成河流,光辉,歌声,引力与……一切。”

“一切起于最轻微的振动。”凪砂看着燐音。

“因为……我?但这不可能,这是在一切之后……”燐音慢慢住了嘴,凪砂看着头,又挂上那个常有的有些无奈又轻柔的笑容,“果显现于因之前,时间前后无序,宇宙循环往复。你看看周围……”凪砂摊开手,“一片空寂的白色。你是唯一小小的跃动的火苗。”

“你会怎么样?”

凪砂看着燐音,他的瞳孔也不再是单一的红色或者金色,而是金红闪动,波光潋滟,“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想听你说。”

“因为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凪砂低头摸着自己的胸口,“你听,这次心跳,就是我作为人的第一个最轻微的振动。我感受到我被人爱着,想要回应。”

“所以从此刻起,我存在于这世上。”

 

燐音的眼皮颤动,睁开一条缝,却很快被刺目的光芒扎了回去。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习惯灿烂的金色光芒整个笼罩在他身上,只是直视一会儿就要流泪,简直像是有一颗行星在燃烧。

他的手也触摸到另一个更加温暖柔软的表面。燐音呆呆地摸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也许是另一个人类的肚子。

他看了一眼,整个扑上去抱住,不住地亲吻,“凪砂,凪砂……”

凪砂似乎也才清醒,躲着他过于热烈的举动,笑了几声。他同样被空中强烈的光芒吸引了注意力,每两下就看伤了眼。

“那是……”燐音说。

“太阳。”凪砂有些尴尬。

“太阳?!”燐音震惊。

“嗯……不小心回到了太阳还没熄灭的时间线……”凪砂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而且短时间内看起来也不会熄灭,宇宙里的人能好好消停一阵子。”

燐音环视周围,满是说不出名堂的绿色植物,远处隐约还有云层与山脉。

他又把凪砂按倒,接着吻了半天,“人类的认知可经历不起时间的揉捏啊,我的神明大人。”燐音感叹。

“没下次了……”凪砂越说越小声。

燐音反而大笑起来,整个人都一抖一抖,“还要下次……不要了,就要这次,就要当下,就要现在。”他用最亲密、最真挚的肢体语言表达代替了他的絮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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