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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般湿热令人不适的气息袭近,玫红色的睫毛颤动着,猛地睁开,男子的左手已经下意识地从枕头底下抽出冰冷的黑色机械拨开保险。

随即机械被大力夺走,更凶狠的力量带着蛮横砸在七种茨的颧骨上,茨的头颅猛地下陷,几乎要隔着薄薄的床垫压到木板。

黑暗里只有窄窄的天窗透着光,洒在门板上,印着刚刚出拳的特种队长身影。

夺走了迷你手枪的壮汉说了几句摩洛哥语,像是意识到这个矮个子未必听得懂一样又改用法语辱骂了他几句。

“我还以为只是藏了刀,谁搞给你的枪?”队长攥着茨的头发把他的脸扳正,眯着眼看了会儿,“狗崽子,你以为你离得开海蛇?非要把你两只手都铐上,天天睡湿被褥?”

茨越过队长的腰侧去看房间另一头的其他三个人,萨科好整以暇地靠着墙看戏,罗西尼和高登也不知道是真的睡死过去还是在装睡。

“到底是谁把我送来的。”茨开口,声音嘶哑。

“不装了?平日那副温顺勤奋得要死的样子哪儿去了?”队长呵呵笑着,又干脆利落地给了七种茨一拳。“要我们带着你又不让你死,你以为你有什么用?”

“不让我死吗。”茨用日语自言自语着,神态天真地与队长对视,眼神堪称澄澈,“那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也会死吗?”

队长眼疾手快地捏紧了七种茨的下颌,“只要能走,你是哑了还是断了手都没关系,你敢再试一次,我立刻亲手把你的牙齿全卸了!”

队长出门前如他所言把七种茨的右手也捆在了床头,门的巨响过后,茨模糊不清地看向萨科。萨科耸肩,“别看我,哥们,你来的时候惹过多少次队长?还不长记性?我可不会帮你上厕所。”

茨扯起嘴角,“一根烟,三千美金。”萨科还没来得及动,罗西尼抢先从被子里翻身起来点好烟递进茨的嘴里。

“老大给你分的钱不够你花了是吧?”刚动了一只脚的萨科悻悻靠回墙上,用下巴点点七种茨,“敢对这个日本小子示好,小心他下地狱的时候带上你!”

“你看谁是完全自愿才进海蛇的?我们都是同类啦。”小个子的罗西尼笑眯眯的,“干些脏活,随时可以去死,这跟地狱有什么区别?多花点钱享受享受不好吗?”

两名佣兵兴起,把睡得死沉的高登也拽起来打扑克,七种茨调整调整手腕和床头的角度,靠在枕头上,透过天窗望着外面的夜空。



“‘Lotus’——‘莲’,与其他搭建在地基上的建筑不同,她是与这块土地一同诞生的,她的根系蔓延支撑着这座海上城邦。”

拐过一片林荫,漂亮的白色廓形在蓝色天幕里划出一片宁静。乱凪砂眯起眼睛,视野矗立着的建筑细节逐渐明晰。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莲”。他所居住的“TOWER”酒店——‘塔’,正是与莲所对称的设计,分居梦洲两个区的中心位置,在塔顶的房间里便能与莲遥遥相望。

莲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笼罩着黄色的建筑用网布,看不清楚形状,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在流线型的外支“莲瓣”楼体里看到依照莲花花瓣纹路设计的镂空通风口,莲茎上的孔洞通道以及三条直贯入地下的钢铁支架。

“看上去像是这三条结构在支撑着中心的莲,对吧?”项目经理注意到凪砂视线扫视的方向,殷勤地对才见到面的神秘东家介绍道,“其实全然相反,每条全封闭的管道中心都有一根钢索,直通底盘,在东一、东二等全岛各区都有类似的小比例螺栓结构,整个岛无数钢索连接起由岛上的建筑拉住加固,大大加强了抗区域沉降的能力。人工岛就是怕小结构出故障引起剪应力变化导致整块崩塌,毕竟不是由真实土地升起的地方。”

凪砂看过梦洲的项目工程设计案,用以汇报的ppt太过简略,设计案又过于专业晦涩,凪砂花了一些时间也还是有些地方没有弄懂,能介绍清楚的设计师也已经不在了。

凪砂看了一眼身边带着一群西服年轻人、语气中满怀成就感的项目经理,过段时间家里应该也会处理到这一批人,再过十年,任何一个清楚细节的非集团中人都不会存活于世。

即使是国家,要瞒过渔民和他国卫星达成凭空造岛,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凪砂不知道父亲为了促成这件事扫清了多少障碍,即使家族中有身在政府的人,也需要与某些大人物一拍即合才能推进。

父亲做出了卓越的改造,他在留下的“遗产”里保留了一种可能性。

这片钢铁沼泽很适合纯粹的金融巨鳄生存,但父亲在其上筑起了梦的国度。

摆渡用的白色轿车无声驶停在众人面前,截断了凪砂的视线,经理绕了一圈拉开凪砂面前的车门,用下巴示意其他学徒走着跟上。

凪砂坐进车后座,轿车沿着前往莲上行的坡道滑行。

随着莲的资料送来的还有使用说明书,一场赌局的复盘,或者说预演。

在梦洲的前哨站,也就是那个已经被抹去本名的曾为某个村庄的土地上,有着名为“匣”的建筑,梦洲的管理者在其中举办了一场赌客云集的演出对决,并刻意控制了参与者的势力与身家,来让结果可控。

就整个过程而言,这种流程可控制可引导,利用机制创造体验,利用演出给时间和金钱赋予价值,利用赌局结果为偶像本身戴上桂冠。

“偶像”便是“利益”,时至今日,父亲以及自己传承下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把“偶像”烙印进现世这个依据金钱铸就的社会的血液脉络里,一如宗教,一如历史。

到时候在每个特定的夜晚,会有无数筛选过的能够撬动社会的棋子如同他们此刻前进的姿态一般,沿着高架路前往灯火通明的“莲”。



手机上的立体方位图坐标指示向地下走廊的深处。燐音再次清理进程,把手机关机收了起来。

七种茨发给他的邮件中标明的坐标,与凪砂相关,但七种茨也坦言自己没有进入的方式。

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但他已经不会再让别人接触到他的做事细节和心中所想。

燐音步入阶梯,尽头不出所料是一扇密闭闸门。

“双重生物验证,”凪砂说,“比起密钥和机械,生物验证更具备唯一性更难以盗取,所以找到的很多东西,都要提取我的血液,才能通过身份验证。”

凪砂轻轻掰开两道装饰棱条并立,中段镶着一颗橘红宝石的铂金手镯,扣在燐音手腕上,“咔嗒”一声合拢,“镯体里储藏着我的血,使用次数有限。需要用的时候按压这个宝石3秒——”凪砂牵过燐音的食指示意,“宝石下面装了指纹读取装置,会取你的一点血,通过生物检测后,提取一点我的血液激活识别模块。”

“这么复杂?”燐音笑。

“我的血脉能开启很多东西。”凪砂垂目看着手镯出神,“可能有时候比我自己更能保护你。”

手腕一下轻微的刺痛,面前的闸门门侧已经轻响一声,缓缓挪开,浅微浮尘被机械转动的气流裹起掠过燐音脚边。

门后居然是个巨大的地下仓库,拆了大半的木箱和铁架层层叠叠,偶有一些倾倒,石头和标本骨架从里滚落。

仓库正中更是肆无忌惮地铺着沙土和各色植物,只是主人应当已经过久没有回来照料,除了一些耐旱的球茎,大多已经枯萎。仓顶装了日光方灯,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东侧的巨大长桌上,堆着五六摞熟悉的淡黄纸张。燐音走上前去,是与偶尔被凪砂带回家别无二致的“契约”。

与偶像签订的最终还是电子合同,只是凪砂喜欢和每一个加入这份计划的偶像见面,签下名字。而这里就是计划一步一步筑起高楼的应许之地。

忽略掉桌子上的那些,其他部分简直像凪砂内心的具象化。

凪砂并没有不加节制地往之前两人同住的公寓塞满物件,燐音的东西可能还多些;他也没有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都摆出来展示的习性。

这么巨量洋溢着凪砂个人喜好的空间,燐音也是第一次见。

而今这里已然荒废。像堆着沙堡的孩童,背后巨浪袭来,一切都定格在海水冲刷走一切的前一刻。

凪砂抛下了他身为“凪砂”的部分,前往履行身为教父之子的职责。

仓库尽头斜斜堆着几个骨架还在外露的泥形。燐音绕到正面,勉强能看出是坐卧不一的几个人形的雕塑小稿。

低着头的,托腮沉思的,目视侧方的……中间那个披散着头发,直视着燐音。眉骨下却没有瞳孔的轮廓。

各种姿态的凪砂。燐音想象凪砂在这里用手捏塑着泥块的心情。

已是后半夜,从植物丛那侧的水池里打来一桶水,挑拣着泥块,调整钢丝骨架,铺塑……他在从这些生于大地的材料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燐音与那尊泥塑对视。他忽然心有所感,转身看向身后盖着防水布的架子,那尊雕像未描绘出的眼神在看这个方向,或者说它本就是为目视此物才凝固的一个瞬间。

燐音扯下遮布,忍不住喟叹一声。

它在凝视一团炽烈的火焰。

被涂在布上的油彩勾勒出一个身形,双手插兜正在回望,面目模糊不清,但笑意灿烂,飘扬的红发灼痛了燐音。

这里不是什么宝库,砂石、泥土、枯萎的花、无用的纸张与戛然而止的画作。

但凪砂百般珍重地把它以最高规格锁了起来,然后把钥匙留给某个人。

像是在说,我把我的一切留在那里了。

即使无疾而终或者反目成仇,但在那个时刻,那样地存在着的我……

你会明白。



幽蓝灯光塑造出的波纹在舞台底表荡漾。随着鲸鸣远去,两只总是交错的手重叠在了一起,握紧——在无数次演出中它们擦着手背掠过,摆出下一个镜像对称式的动作。

日向紧紧抓住裕太的右手。裕太侧目看着他,荧蓝色的光芒自额头流淌到鼻尖,舞台上音乐渐止,裕太也没挣脱开手,扭正身体对着台下的观众摆手微笑。

……“不,当然不是解散演出,我和身边这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我的大哥有什么方式分离呢,就连死亡也无法剥离我们。”

“一直想尝试这种浪漫的氛围啊,本来想用两到三年陪伴着大家,让大家慢慢习惯与期待与以往不同形式的风格也好,到上头做完那又臭又长的市场风格反馈预估与撞型统计也好——”

“总之这次,任性地做了。像是浪漫的告白情书一样的记忆吧?”

因为是沉寂许久的2Wink的特别演出,虽然场地比平日的常规演出大了一倍,但也几乎全满。此刻灯光全开,但观众也并没有扔掉深蓝色与玫瑰红的应援棒,在听到裕太的“临时各自行动”的发言后,欢呼声变成了惊叫。

日向握紧他的手,专注地注视着弟弟的脸颊。



……“大哥在涉及同伴的方面总是天真得要死。COS pro有利益与实力并存的统治力同盟,有倾注一切热情的艺术家组合,有不顾生死紧拥彼此的虫群,我和你算是什么呢?”

日向看着攥着分析表走来走去的弟弟。

“大哥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为了维持ES的平衡,资源先是分到各事务所头顶,再由掌权者分给各个组合,过去我们只要向掌权者献媚就好了——最好能够一步一步向上爬,自己坐到掌权者的位置,稍微活得快活些。

“但现在又没有养分又没有帮我们说话的人,我过去几个月一直在找ES高层说话,结果你也看到了吧?平时避而不见,想起我们了也不是第一时间给我们安排好的表演机会,而是拿我们出去吸引火力和顶罪——”

日向不能反驳这些。Eden选拔的第一场乱子像是蝴蝶效应,2Wink或者他自己从未想象到会演化到今天这样没有工作可做的地步。

相比签了契约可以演出的自由偶像或者仍是ES宠儿的组合,现在这样无人问津又无处可去的处境,是不是真的比那些看似还没能踏进门槛的预备偶像还要糟糕?

“大哥,”裕太扔下图表,过来双手交叠握住日向放在膝盖上的手,弯腰与他对视,“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我跟你讲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得自己去街上讨食生存,你总是缩起肩膀跟我说爸爸会回来的……”

他自说自话,“不过没关系。这次我不要你跟我去,我要你留在这里,作为可以接我回家的人。维系着跟ES的关系吧,我去找找能让葵裕太和葵日向两个人继续站在阳光下的方式。”

日向微微侧头,似是看到泪珠从裕太的眼角划过。他放开了日向的手,双手向前伸开向台下鞠躬,不断地鞠躬,在耳麦里大喊“我爱你们”,台下粉丝的喧闹和连绵不绝的闪光灯使得日向也眼角发酸。

在上台前的休息室里,裕太反复在手机里刷新着那封邮件页面,像是在不断确认信息又像是害怕邮件凭空消失。

“裕太,你不是分析过了吗?即使只有我们中的一个人去,对于乱前辈来说也是好事,”日向过来捏捏裕太的后脖颈,“不用这么紧张。”

裕太怪叹一声,“是啊,作为自由偶像中咖位比较大的一位,又是ES前偶像,不该担心什么——但是乱前辈变得实在太多了,现在与他交涉就像是与怪物共舞啊。”

裕太坐起身,“大哥,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一举改变你最讨厌的事物,”裕太攥起拳头扭了一圈,“你会怎么做?”

“但我觉得对于他来说,偶像界是最喜爱的事物吧。”日向思忖着乱凪砂在电视采访中的表现。

“是啊,但极度喜爱与厌恶又有什么区别呢。”裕太答非所问,手垂在沙发旁,屏幕上《乱凪砂邀请您参加梦洲发布会暨开幕式》的邮件随着屏幕熄灭暗了下去。



“不只是文化节。骑士风格在欧洲本土没有优势,所以部分场次需要你来率领,加入日本武士道元素,这样慢慢地去拓展骑士精神的视觉范围。

“第一年的终点站在爱尔兰。雷欧那家伙?不只是没问题,之前关了他一个月他就开始暴写曲子,拉都拉不出房间……

“不用担心,我清楚分寸,不如说斋宫会发来讯息提出Valkyrie与海外Kn合演更令人吃惊一些……天祥院啊,能对影片下得去手,本来在想梦之咲经历的那些是不是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忽然想起来他在梦之咲也是做的这样的事。

“当年没有人失去生命。但毕竟不同以往。我们已经在残酷如地狱的社会上了,保全了生命的朔间零前辈几乎是脱了层皮似的存活下来,看似站在胜利阵营的乱前辈彻底破碎了吧。他的心。

“啊,需要我一直重复这个基础问题?不是放弃粉丝基础,再说不是还有新招募的那些孩子吗……

“朱樱司!要我给你算多少遍?如果整个Knight被当作卒子卷进去消耗殆尽,只会被人吃得干干净净。

“王骑也不行。海啸时要离开海岸,而不是凭借着自身的意志去当防波堤。

“我们的确在这种特殊时期提供了庇佑不是吗?作为Knight的预备生,不用去走ES预备偶像的流水线,也不用投向契约。

“朱樱,你真的相信‘契约’吗?

“你应该比我要明白!你就是这样,只愿意去理解大家放在明面上的意思,总是信任别人,才一直被人坑……

“之所以是‘契约’而不是‘合同’,本该指的是双方付出对等的内容来交易。但是大人物、或者说一开始就想达成不对等交易的主使者,擅自对能接收和能付出的内容定价。

“如果我拥有足够的金钱或资源,就可以交易到一个人的时间、器官,甚至生命,即使这样也是合理的‘契约’吗?

“当年发生在梦之咲的事情,就是‘答应了就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双方自愿的‘契约’。环境会变化,条件会再解读,只要人心笃定要做最恶的事情,一切都只能滑向那个结果。

“我们的关系当然是另一种啊?!Knight的心脏是谁……笨蛋,真是受不了你。

“为期两年的计划书已经发给你了,加入Valkyrie的副本正在写,这份你爱给谁看给谁看吧。

“消耗到一定程度,再坚毅的心脏也会失灵。不要徒劳地流血。

“嗯……去吃午餐了。晚安。”



静谧自中结束的手机通话界面弥漫开,溢满了整个原木色的房间。无线信号重新连接,朱樱司把手机背过来攥了会儿,重新点亮屏幕查看邮件。

最上面一封邮件来自濑名泉,与这封一同挤过来的还有一封标题简明到只剩五个字的邮件。

“长子 司 亲启”。

司下意识把邮件右划归档,食指拖了一半又拉回来,轻触点开。

黑底的樱花家徽从这封措辞严谨似书信的邮件页首蹦出来,也意味着这又是一封记录在家族档案里的家书,基本是命令性质。

措辞和内容都与归档里的那十几封没有大的差异,简单的问候后,措辞严厉地要求他用自己的方式以及与樱河琥珀的私人关系,把琥珀找出来。

朱樱家与樱河家的联系与事务一向不让他插手,第一次收到类似的邮件时,司以为是意外,或者仅仅与他和琥珀的私交相关,但随着催促愈急,司才意识到这是第一件朱樱家明面出手干涉樱河家的正式事务,是明面承认与暗面关系的一刻,是交给朱樱家少家主的责任。

司又把屏幕按灭,侧头看着玻璃窗外的灯光与落地窗上面目模糊的绯红身影。

旁人都以为我与你关系匪浅。

司打开对面头像是灰色卷发的短讯界面,“Kn的人,我会询问他们的意见;朱樱司需要留在日本,非常抱歉。”



蓝紫色的光芒在白日里沿着荧光灯光倾泻而下。光洁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喧闹与燥热,白铁支架堆起来的摊位紧紧叠压在一起,裹满了颜色鲜亮混乱的无纺布,狭窄的桌面上堆着一人半高的应援物和各种工艺的偶像纪念品。

一个竖长的阴影从人群中被挤压出来。黄色胶柱上方的铁丝椭圆气球左摇右晃,里面的人传出闷喊,挤成一团一团的人群惊叫着挤压得更紧,给这只里面至少塞了两三个人的长颈鹿气球让路。

穿着黑蓝夹克的男子努力逆着人流钻到市集边缘的树荫下,拐进人稍稍减少的林荫道。

这里沿街的摊位略为宽敞,竹竿编的支架上悬挂着成串竹片混着荧光丝和塑料珠的手工艺品,流穗的上方用水钻歪歪扭扭镶着偶像的片假名。

形似捕梦网的成串挂饰随着人群对桌子的摩擦左右摇晃,偶有一两个从末端滑落。

竹竿的末梢钢丝崩解,整串视频滑落下来落在人群的脚面又被踢飞到不知何处,桌后看摊的偶像惊叫着弯腰去捡又被同伴死死拉住。

身后一波接一波的惊叫和奔逃,男子侧头稍微瞥了一眼,就看到又是那个连他都觉得难以忍受的喷水火箭花车巡游过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超前艺术,火箭箭体上画着日本昭和年代的楼房、海洋和航空图案,有一位偶像从火箭箭尖的中空位置爬出,一直向人群泼洒着水弹和卡通化的日元巨钞。

混乱到死也没有人会去管吧,“他”也没有任何审查的动静,至少迄今为止不曾听说。

帽檐下突兀地伸了一个玫红色光芒流淌的手环。

夹克男子低头,两个个头最多一米五的女性挤到他面前,穿了对称款式,大概是自称的偶像组合。

偏偏在说话的那位声音微小又发颤,男子艰难地低头侧耳才听懂是这对姐妹在收集“艺术家同伴”——男子从口袋中抽出自己的小臂放在腹部前侧,女性依次过来用手环贴住男子的深红色手环,环芯光芒闪烁,女性掏出手机确认与男子的身份互相关注,亮出一个更大幅度的微笑,用头部完成鞠躬,拉着另一位顺人群向广场走去。

帽檐下不透气的地方正冒出汩汩汗水,男子把黑色的鸭舌帽摘下来稍微扇了几下风,把手机页面中一个名称拼写奇怪的头像页面应用关闭,侧头向后看过去。

火箭仍然在烈日下朝人群倾泻着火力,不过这次装了彩弹,脚下来去人群交替更加剧烈,浪潮般翻涌。

男子的暗红色长发几乎贴在脸颊上,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把耳畔的耳环转了两圈,些微的凉意转瞬又被体温吞没。

前方的喧闹里混着电子杂音。燐音闭目顿了一下,放弃了捂住耳朵穿过的想法,主要是人群头部的位置不支持他架起胳膊肘,只好被人群推搡着逐渐接近杂音源。



……“真是没办法啊,要过去和到这边的以中间为界分成两列,大家不就都能走动啦?这里是个十字路口,都要往四个方向走,那大家怎么到想去的地方呢?”

近日来各类表演艺术、行为艺术甚至人体艺术见得多了,面前这个站在饮料箱上穿着黄色塑料马甲,拿着荧光棒像是在指挥交通的,一时说不清算是什么风格的艺术。波普?解构?

马甲男子动作夸张地转了半圈,“哎对——走——”与燐音眼神对上。

燐音侧头,又侧向另一边。原来是这样,这个临时岗哨周围才会聚满了人,越是“指挥”交通越是引发混乱。但最关键的是,这个人怎么能在这儿?

“天——”眼看男子张开嘴,燐音拼命摇头,愣是凭空心灵交流按下了他接下来要发的音。男子喊着“交班了交班了”马甲一脱就跳了下来,在人海里以厘米为单位游向燐音,圆圆的眼睛闪闪发亮,“天城前辈!”

燐音把帽檐一拉,拉着男子的手腕就往后拔,直到拐进一个几乎可以算是没人的楼道,燐音才开口,“你这家伙——守泽千秋,你怎么会在梦洲?”

燐音把脑袋倚在快餐店的橙色塑料椅背上,歪着头与正在大口塞着粗薯条的守泽千秋对视。

“梦洲是注册制,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些安了定位芯片挂着白牌的工作人员——特别是刚才那片艺术市集。”

“辣李中么宅这儿(那你怎么在这儿)?”千秋咽下沙拉卷,大口吸着气泡水。

燐音点亮手机屏幕晃了晃,“我用了假名。”

千秋把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我也用了假名。”

千秋的头像照片可能为了不要太容易联想到本人,穿着明媚的橙黄色,还戴着夸张的卡通耳朵。

“仓——鼠——太——郎——”燐音夸张地连读,翘起眉毛盯着坐在日光里傻笑的昔日同僚,“不可能,上岛的生物验证和背景调查手续非常夸张,没签过契约的绝对无法通过,你的国民身份信息首先就完全对不上,除非是——”

燐音忽然沉默下来,千秋还在乐呵呵地吸塑料杯杯底的饮料。

“那你也是那家伙帮你办的验证咯,天祥院?”

“什么啊?哦你在问我为什么来吗?”千秋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就是最近一年的事吧,之前工作忽然很不稳定,有一些家伙来向流星队求助,但是也没法同时照顾那么多新人,铁虎累得要死也带不完啊,只好拒绝了其中的一些。

“那些人似乎还在求助,不久就重新活跃地表演了起来,本来还为他们解决了生存而高兴——不过你也应该是记得的?闹得轰轰烈烈的三无活动。

“那时候得知一些家伙是跑去签了契约。但是既然是乱前辈,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大概三个月前那些家伙就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上岛召集,也有点断了联系,就开始担心啊——”

“然后天祥院主动跟你说让自己来看看情况?”

“嗯啊。”千秋干脆地点头。



燐音把双手交叉支撑着下巴侧头看向落地玻璃窗外仍然在喧闹的人群,“是啊,利用别人的困扰达成他自己的目的,是他会做的事。”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吗?”燐音扭过头来,“在等个信号吧。不过我自己也在观察环境,随时可能出动去做我的事。”

“哦哦。”千秋点头,“只是在奇怪之前没有太见到你,上岛之后发现虽然审查手续严苛,岛里倒是什么都不管,大家去登记就可以随便挑选住处,即兴表演或者和新认识的艺术家一起玩耍,吃喝包括纪念品消费都在用岛上临时分配的梦洲点——引得我最近也在出门玩了,不得不说都是偶像的氛围真是不错。”

燐音侧头,看着正沿着街道前涌终日狂欢的偶像。

“你好像很适应这边的生活?可惜我是那种很拧巴的性格,一想到被关在这个人工岛上就焦躁不安。”

“啊?不是说测试期过后就可以正常出入了吗?这里大半公共设施是为偶像建的,随处可见的舞台,预约就可以使用的练习室,偶像常用的服装面料和配饰,也没有禁止手机和sns的使用,只是划梦洲点的话要调出那个程序。

“我跟这边新认识的人——下次把青川和武野介绍给你,最近也会定期去酒馆举办live秀了,我们的ins我会发给奏汰看哦。

“诶等等,这里是人造的吗?”

千秋的迟钝反应多少有点捧哏,燐音长叹一口气,僵直的脊背放松下来。

“全都像你说的这样的话,是挺好的。”

“哦哦我知道你的意思!正义英雄要去负责找出坏人的阴谋对吧?”千秋锤掌,肩膀又垮下来,“但我觉得这里对于那些一心想着要成为偶像,热爱偶像的人来说真的不错。你也能感受到那种氛围吧?跟周围人可以随意地说着偶像话题,聊着纯粹的表演和舞台魅力——”

燐音用手指玩着玻璃杯,没说话。

千秋把塑料吸管折了,稍微避开点儿日光,盯着白木桌面上的玻璃折射光斑,“非要说跟在ES大楼的生活有什么不同的话,这也是最大的不同点吧。虽然自己一直过着偶像的生活,但是粉丝散去后会回到日常中去,白领、律师、学生——下次见面又把所见所闻带回来。现在这种满溢着偶像的生活,多少有些不真实啊。”

“嗯。”燐音简短地结束了话题。



黑铁色的云层压在翻涌的波涛上,数十个穿着明黄雨衣的港口工作人员散开拿强光手电打着信号,白光被雨幕吞没大半,只余上半身的反光条隐约可见。

层层矗立的黑影自夜雾中现出轮廓,缓缓压着海面驶来,腰间的一圈黄色光点连成线条,随着黑影驶近逐渐勾勒出甲板的形状,汽笛如雷般轰鸣,在沉闷的黑暗中一圈圈扩散。

尖锐的哨声此起彼伏,护航艇劈开水流从游轮侧翼绕过来。

机械和齿轮在咔哒咔哒的低沉摩擦声中缓缓转动,六盏巨型探照灯同时打开,冰冷而不带情感地凝视前方,如巨人的六眼。

一片混沌的监控总屏上几块此刻正被光束笼罩的海面亮如白昼,游轮的船身在其中缓缓碾过。中控室里的调度员盯着屏幕上的验证通过弹窗,回头对同事点点头,硬边帽子按下发送定位的按钮,按住无线电呼喊。

游轮驶过回旋港缓缓靠岸。底舱船体上的舷梯缓缓开启,搭在池岸上。载着临时雨搭的卡车驶来,在客梯两边排成两列,雨衣的港员奔跑着把卡扣按好,连成弯曲连廊。

数辆泛着冷蓝或银黑各色光色的流线轿车自底层中缓缓驶出,没有熄火地停在连廊的遮蔽下,司机们下车沿着连廊去接已从客梯下船正在等待的各自主人。

船员和岸上人核对清点完毕,舷梯收起,卡车重新启动撤离,港口再度空旷下来,只余下仍披着雨衣提着照明灯的港员沉默地站在数排各色轿车两侧。

轿车依次启动,车漆反射着跃动、锋利的流光,又被暴雨搅得稀碎,如溪流般簇拥着车列向岛内驶去。



葵裕太对着化妆室的镜子,凝神观察自己的胸腔起伏。镜子里的人没有出来,他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出演偶像节目,即使是与大哥对立而争抢某物的时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

所有的情绪、眼神、举手投足与目所能及的方向,没有回应。

裕太抓了把造型师已经做好的头发,起身走进走廊,与电梯门口的警卫面面相觑。

彩排的时候就来过“莲”,但两次都是坐电梯直升到顶楼,而且看起来上面也还有内部空间的样子,裕太一时拿不准这里允不允许去“散心”,于是跟警卫编借口,“我想去找……对,去找凪砂前辈,有要紧的事。我可是他的学弟哦!”

警卫看了他一眼,直接拿起对讲机报工号,“跟大老板说一声,今晚这伙人里1143的有事找他,我把他直接送过去。”那边“哎”了一声,说已经报过去了。

葵裕太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卫按开电梯操作面板下的一个暗格键盘,噼里啪啦操作一通,对他做了“快进去”的手势。



电梯明显不是直线上升,可能还带着旋转。裕太动起了点学习魔术道具制作思路的心思,但进电梯的时候看不到电梯井,不知道是什么机巧原理。

不过已经一年——接近两年没有再次面对面见过乱凪砂,真的要见一面吗?如果不会被直接送进房间,要不临阵脱逃?又或者即使见到面了,能说什么话题呢?

“葵裕太啊葵裕太,你本来就是在为2Wink的前途才选择这么做的不是吗?”裕太给自己加油鼓劲,“乱前辈又不是那种会一个字不开心就毁掉别人的职业生涯的人……不会吗?”

裕太睁开眼睛,他们擅长的是敏锐地嗅到危机,而非去解析它,对过去两年偶像业界的天翻地覆,并看不清楚其背后脉络。

英智前辈没有直接用天祥院的名字,可能因为天祥院家已经是日本最大的地产和资金招牌之一,而乱凪砂直接以他的名字为令,在撕扯着整个娱乐行业。于是那些直接的次生的丰收的坍塌的一切全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裕太并不会跟别人去争辩乱凪砂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偶尔听到一些ES外的偶像提及他时的神圣想象或者妖魔形容,还会略略窃喜自己曾经与他如此接近,“了解”乱前辈其人的真正面貌。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搞错了?

不管是梦之咲还是秀越,这种学园环境或许只是把大家都拉到同一舞台,才看似可以交流。

有没有可能大家本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从来不曾了解彼此?

挪动脚步,敲门。

银白高马尾身着礼服的高挑身影站在落地窗侧,正一只手捏着散尾葵的叶片细细端详。

回过头来,红宝石似的瞳子注视着裕太,似乎过了一会儿才聚焦。

“……裕太,长高了呢。”



“你的时间不多,我记得没错的话第五个节目就是你吧?”乱凪砂看着长桌另一边的葵裕太,眼神有些放空地赞美,“橙色的眼妆很适合你。之前为了配合日向总要用青蓝色的饰物和妆造吧?”

“嗯嗯,”裕太一边吃着送过来的糕点一边点头,“之前是为了区别,不过最近半年相似好像更容易火爆哦,有调整妆造风格,而且我跟大哥也越来越难保持神态相似了,连头发长度都留不到一样哦。

“前辈你听过那个笑话吗,两个人想剪一样长度的发型,于是先各自剪了,结果对比的时候发现一方短了几厘米,于是另一方再去修剪,回来发现另一方又短了几厘米……于是两个人在互相追赶的过程中都变成了圆寸!这就是我和大哥上梦之咲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前辈的头发也更长了,我跟日向以前就偷偷根据前辈你一个月头发长长的长度推算过,至少得出生到现在就没怎么修剪吧?

“你当然不记得,我们那时候是趁前辈在ES的图书室睡着去偷偷量的哦。

“会关注自己的外表是很正常的事吧?不过说起来前辈好像之前确实不太注意这些,似乎都是副所长在打理。

“说起来副所长也很久没见了呢,发表情包也不会被拉黑,更像是一直没有登录携手空间账号……不会是那种,一声不响突然隐退吧?

“他一点都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总觉得他是个做偶像业务新方向拓展都能给粉丝发三页计划书的偶像,所以不告而别绝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粉丝迄今为止也还在等他。

“嗯嗯……虽说在梦之咲时会觉得毕业后有大得不得了的舞台,但发现更像被扔进海洋,被冲得七荤八素,连和喜欢的玩伴联系消息都变少,更别说常常见面了。

“更像是工作,或者说认准了本来做的一切预演都是为了以后的工作。我们当然有自己喜欢的表演风格,但我不喜欢用艺术这个词,或者说只要是还要忧虑生存,都会消磨耐心吧?更何况我们两个本身就是在为每一个明天担惊受怕的人,即使拥有了很多东西也不会消减。这种事不能怪我们哦,这是一种世界性的忧虑和恐惧。

“不过仍然有燃烧的彗星一般闪闪发亮的人,有时会不得不承认热情本身就是天赋。

“本来想说没有见过燐音前辈那么灼热的人,但是想起一件事哦,我们会习惯性地对COS pro的新同事做一些背景调查,不,已经不奢求交朋友了,但是至少避免一些利益冲突?

“然后发现他其实是五年前COS pro就注册在案的最早一批王道偶像之一,真是感慨。我们说不定其实有看过他的演出哦,但是很难解释,一个做得什么都好但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人更多是适应了大家的要求吧,成为一个不会割伤他人的人——也就没有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去年的很多事都闹得轰轰烈烈,但现在能看到乱前辈你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当然会关心你!哈哈,如果前辈能不要思考出发点,而只关注表现就更好啦,如果以后还有需要我和大哥或者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直接联系我们就好啦,就像这次一样。

“嗯?你说想再听一点燐音前辈的事?

“说实话我们跟他私交不多,但是燐音前辈会单方面地风风火火拉着我们去出节目或者闪击live演出——哈哈,想来燐音前辈在经营那个‘Crazy:B网站’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不是他的风格,至今也觉得不是。

“虽然他一直在关注地下或者边缘人的生活的人,甚至采取一些激烈行动,但他确实是一下子就能理解那些人,那些被主流排斥在外的人需要什么,然后竭尽所能做一切能为他们做的。而不是一边空喊着口号一边从他们手里收钱。

“与其说燐音前辈是讨厌商业模式,不如说是他一直在质疑,如果一个模式会吃人,那凭什么大多数人要眼睁睁看着这种模式运转起来。

“毕竟人的生命是无价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不是吗——这也是他教过我的。

“说这句话的场景?哈哈真是陈旧的回忆,是一次地铁快闪后被他拉去吃拉面吧,就是那次闹得很大轰动东京的轨道伤人事件。他突然就看着墙上的黑白照片说这样的话。

“照片内容没什么特别的,山啊水啊。

“对了,似乎有鹰在飞呢。”



乱凪砂垂下眼眸,起身把裕太送到门口,“很愉快的会面,不过我想如果要叙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眼下,完成你的演出吧,不需要顾虑什么。”

裕太应了声,回头笑着跟凪砂挥手告别,却见到凪砂金红色的瞳子直视着他,落地窗外月光洒落,他挺直的脊背却让裕太不寒而栗。

“如果你再见到他,”凪砂说,“问问他,如果他照顾不下,怎么办?是全都死掉,还是亲自来当那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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