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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白的晨光涌进屋内,燐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半,俩人才睡下两个多小时。翻了个身手伸过去捞了个空,环视一圈,凪砂正坐在梳妆台旁打理发型。

燐音打着哈欠爬起来,接过梳子清理着发尾,“上午有安排吗?”

看着刚梳了两下就困倦得像是要原地栽倒的燐音,凪砂又把梳子接过来自己扎了个高马尾,“嗯,今天要去山谷区。”

燐音咕哝了一声,像是也没听清,凪砂梳好了,把背后的八爪鱼扒下来重新塞回被窝里,留了个早安吻,燐音就搂着被子重归梦乡。



凪砂上了来接送的保姆车,也才产生困意,刚想窝着休息一会儿,怀里被塞了吐司和咖啡的纸袋,抬眼看到后座另一侧的男子,“……日和君。”

“嗯嗯!”日和撑着下巴,笑眯眯的,一如往常的愉悦,“纯君做的味噌汤和玉子烧只有我们俩的份,所以就委屈凪砂君吃咖啡店的食物啦!”

凪砂拿着咖啡看了一会儿,打着哈欠往日和的怀里靠去。

日和搂住凪砂的脑袋,轻轻拍着肩膀,“好乖,好乖~”

“你怎么来了?”凪砂吧唧着吐司,含糊不清地问。

“真是无礼的问题啊!”日和佯装发怒,但手没停歇,“随时随地出现在凪砂君身旁可是我的特权哦!”

凪砂顺从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无需辩驳,日和是除父亲外,他最初也是最亲密的家人,他的革命伙伴,他茫然无措时伸来的手,他与世界交流的窗口。

他人很难准确评价日和。日和是一个不需要被解释的人,喜怒无常和浮夸浪荡是他的保护色。

茨退居后方,自己出走,Eden暂时要靠日和与纯的eve撑过这一段艰难时期,日和也从未抱怨这件事,他们之间的信任起源于深渊,要比任何事物都坚韧。



“……今天要去的地方很远,不能和日和君坐太久哦。”凪砂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揭开咖啡喝着。

日和仍旧笑眯眯的,“为今天的行程加一个嘉宾吧!”

凪砂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日和的支援。

他坐直身子,认真地看着日和,“今天要去山谷区,在那边拍个vlog,然后举行一次短暂的突发演出。但是ES是不允许未提前签约的活动吧……?”

“乱凪砂”和ES解约的协议是由七种茨以副所长权限安排并签署,相应的损失、解释等都由七种茨去处理,这也是茨近日焦头烂额的主要原因,为了不受阻碍,迫动用了一些七拐八绕地紧急权限。但好在ES的实际拥有者天祥院家也并没有过分干涉的意思。

但是对于这种独立偶像,甚至于说反叛者,避免对其进行帮助还是相当好理解的一个发展。

无参与限制,无收取费用,无商业利益。这是凪砂在以个人名义开始活动之初定下的规则,也因此发现了偶像活动的困难之处。

如果“偶像活动”被定义为一种为了经济效益而发展的商业活动,那么违背利益链条的活动就自然而然会被排斥。不,该说是人的逐利本性,和想要控制他人的欲望。与之相悖的存在就会被打击。

那么日和作为ES的偶像来帮助自己,就是一件非常微妙甚至可能惹上麻烦的事。

他与茨也想要保住eve。即使他们最终没能做到任何事,也想要保护eve。

“我不是毒蛇那种会将万事安排妥当的狡猾性格……但我想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得到哦!所以凪砂君至少今天不必担心一切,就让我跟着你吧!”日和仍旧笑嘻嘻的。

这是个教会他使用日语的家伙。他说的事情就会实现。

凪砂嗯了一声,靠在日和肩头睡了过去。



下车先去跟当地的警察署打招呼确认了报备情况,凪砂在演出服外面穿着黑色的羊绒风衣,日和米色毛衣外穿着军绿色的宽松夹克外套,不算显眼的打扮,但即使只是穿着整洁,就足以与山谷区格格不入。山谷区的治安很差,扛着摄像机的一行人足以成为目标。

这是跟一个地方电视台交涉时诞生的命题,乱凪砂想以偶像身份找一些可以做的节目,反响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娱乐频道或者少年频道,通常会立刻拒绝。因为没有唱跳之外工作可以给偶像。

这本身便是乱凪砂想力争打破的世界对偶像的固有印象,即只能担当糖果世界中的造梦者,而无法踏足任何真实世界中的存在。

在聊到可能的真人秀时,节目策划意外打开了另一个栏目的ppt,一边道歉而一边正要关闭,被凪砂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沟通——城市中的贫民窟”。

“我可以去做。拜托了,让我作为嘉宾参与吧。”乱凪砂请求。

“能够同意你表达的偶像会吸引更多年轻人群来观看的逻辑,但一方面来说我们希望能更贴近去记录那些人生活的实际细节,所以预先考虑的是学者与教授——”电视台的节目策划迟疑着说,“而且这个选题可能是要比较能够与他们产生共鸣的人去做,不是用游客一般的眼光去游览哦?”

凪砂理解她的疑虑,即使将合作者范围拓宽到偶像,Adam及Eden也正是偶像中的强权者。虽然无限拔高有利于维持住自己的至高地位,但毕竟是人类,如果不能自如地从神坛上下来,就只有被人推下,摔得粉身碎骨。

“我是在以乱凪砂的身份向您提出这个请求。请相信我。如果处境更加悬殊的人能够达到互相理解——这也是这个选题最想达到的目标吧?”凪砂诚恳地说。



即使如此,不同于旅游时会抵达的风景区,和繁华街区的老城区,山谷区作为被抛弃的街区,其混乱和难以生活的程度已经超越了寻常人的想象。

在这个本身到处都极为狭小的国度里,连世界的分界线都只不过是窄窄的一条街道。监察署出来的街区还是豪华公寓林立,宽敞干净,绿植丛生;街道另一侧则几乎被垃圾淹没,到处是狭窄、拥挤的窗口和店铺。

灰色的低矮建筑表层无人清洗,经年累月的污水和灰尘在其上划出脏黄色的沉疴,更矮一些的遍布加盖的棚板和塑料布,简单地用床单或者塑料绳系着。窄到只足够两三人进出的小巷里的一番街招牌油漆尽数剥落,破了洞的天棚遮得街道里一片昏暗,几家小食店门口挂着白炽灯,更多的店铺灯也不开,只有一两个人坐在店门口麻木地看着眼前,几个流浪汉裹着破破烂烂的衣物在自行车附近躺着。

电视台对他们的质疑不是出于傲慢,反而是真理般的社会法则。偶像是构筑幻梦的职业,但任何彩虹泡泡落到这片灰暗之地,都不会产生任何折射,反而只会极快的坠落破碎。

偶像勾勒希望。被遗忘的土地与人蜷缩在绝望的泥沼里。

凪砂抓着日和的手,小心地在自行车和招牌之间穿行,还一不小心踩到了水管边上的一个老人的裤腿,凪砂立刻鞠躬跟他道歉,老人只是木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倒是没人对他们的摄像提出什么异议,大多数人处于一种淡漠的游离状态,如果不打算抢夺他人,就当他人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是节能。如果将人所能获得的资源定义为消耗能量所换取的傍身之物,那这些人的能量稀薄到已经无法维持与他人交际。

从卖东西的巷子穿过去,是一片宽敞些的地方,巨大的空场上,有人在整理收来的垃圾,有人蹲在电线杆下面发呆。距离最近的一个正在砸铁的男人拿着水管戴着污浊到看不出颜色的摩托车头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顶棚上也有许多男人或站或卧,还有人就窝在一堆啤酒瓶里,烂醉如泥。骑着电动三轮拖车的人从他们身边嘎吱嘎吱地驶过。到处弥漫着一股甜腻而腥臭的垃圾气味。

虽然之前也拍过vlog,但完全没法用一样的手段处理,不能看到什么就好奇地过去一番品鉴,跟当地人交流也遭遇困难。



实地到访才明白贫民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在脚步里飞溅的污水,萦绕在鼻尖令人呕吐的气味,食物上飞旋的蝇虫,天空都似乎要阴暗几分……柔软的、泥泞的地面,冷硬的水泥墙面、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石砖碎裂的巨响,低沉喧闹的抱怨与念叨声。

酒瓶炸裂,铁丝狰狞,色彩冷厉而晦暗,横七竖八的铁管与横幅,空气里凝着实质的一成不变与绝望。

据说这里还是经挑选过相对较好的城区——这个区域因为汇集了太多贫苦而行动能力不足的人,得以避开色情交易与违禁物质交易,因此连地下世界都放弃了它们,反而得以保证一定程度的安全。生活在这里,至少可以活到病死。

连日和也一言不发,凪砂想了一下,跟工作人员交代一声,低声对日和说,“先去看看我的演出场地,听说很宽敞,我们在那里休息一下。”日和点点头。



穿过几道灰白色的栅栏门和两条小巷,一眼就能看到广场中心的一个台子,不知道当初是做什么用的,在蓝色篷布的矮房前面有一道七八十平方米、约一米高的水泥高台,台侧面镶着的瓷砖已经碎裂掉落,台下满是烟头。工作室过来的工作人员已经在上面打扫了,有几个人好奇地就地铺了报纸坐成一团在旁边看着。

音响、乐器和乐队下午过来,工作人员说这里是这片城区建成之初规划出来的娱乐广场,就是用来做演出的,到现代平时也会有一些地下乐队的节目或者公益演讲在这里进行。

到处都拥挤不堪,连广场外圈也睡了三三两两的人,唯独舞台附近相对没什么人烟。可能他们也知道连这块儿都侵占了,不会再有人过来提供娱乐,所以自觉地避开。

凪砂和日和过去进了棚屋,里面是几张简陋的白漆铁管脚桌子,负责舞台的导演正坐在一旁,见两人来了把座位让出来出去检查状况,凪砂道过谢,和日和坐下。

“身体不舒服吗?”凪砂问日和,日和从刚才就脸色发白。

日和摇了摇头,“是生理反应?身体正在逐渐地适应了,脑海中却一直在想——怎么会有人过得下去这样的生活啊?

“我们还会是好伙伴吧?如果‘日和’睡了一觉就把这一切忘掉,继续愉快地过他的日常生活的话——作为巴家的二公子。”

凪砂伸手过去与他握着。

摄像也在另一边休息,凪砂过去拉开篷布看了一眼外面,又回来在桌边坐下。

“总之正是因为确实地走在这片土地上了,才能够更深切地感受到‘乱凪砂’,或者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侵吞着别人的生命存活下来的。即使不是直接夺去他们的呼吸,也是将生活改变的转机完全截断。

“人所能走的路或者说是命运,自出生时就被‘运气’安排妥当——许多人这么说服自己,来排解心中的罪责感。那些人的生活不是我造成的哟,那些人所失去的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你,我,我们,都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吧?即使只有一街之隔,以人类的尺度来看,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到达的距离,但心的距离被拉开到无限大。因为不是‘同类’,所以不会产生‘同情’。”

棚内一时安静下来。凪砂坐直,茫然地看着拉上的篷布及其之后灰暗的天空。

“我从以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这是被称为毒性一般的存在——即使是从类似的环境得以进入梦之咲的学子,也全然忘却了在背面挣扎求生的他人,而一心投入那种幻梦般的光辉中。他们是对的。所以我只是不断地、不断地试图压下这样的念头。

“但是我遇到了——不仅不会假装这样的人不存在,还在依靠自己的战斗方式抗争的人。”

日和侧头微微笑着。凪砂能够看出他不打算做任何回应,只是伸出手,“再陪我出去走走吧。”



两人走进一个类似地下通道的地方,粗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地下空间,头顶的水管和建筑结构裸露,低于地面一半的日光从铁丝网透过映在光滑的地面上,下过雨未干的水洼积在墙角。流浪者们避开扔着垃圾的地方,裹着棉被在铺着草席的地上歇息着。

凪砂朝着一个团坐在被褥里,旁边扔了个透明雨伞、面色酡红的中年男人走过去,他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收音机,收音机反倒崭新,可能是翻捡垃圾的产物,毕竟现代人们连电视都很少看,买个收音机图新鲜,过了劲儿就扔掉也是常有的事。

凪砂跟他打了招呼,男人抬起头,疑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行动有些迟钝地往右挪了挪,给凪砂留出一张沾着污渍的竹席。凪砂揽了下大衣盘腿坐下去,日和就在一边站着,好奇地看了一眼透明雨伞。这里的人几乎人手一把,上面印着“三井不动产”的LOGO,可能是拍摄什么慈善节目的遗留物。

凪砂抱着手臂听了会儿,是NHK的下午节目,主持人用快速的语调播报着农林山火、流行疾病的抗病进展、要求各高校学生补交家庭地产证明,新铁道修成,食品保存的方法……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凪砂问头发蓬乱的男子。

男子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每天都是那一套。好像什么地方接待了什么大官吧,过几天有暴雨,然后听说现在银行很难做?”

“你有食物吗?”凪砂又问。

男人从被褥里掏出半个塑料袋装着的面包,“你饿了?给俺留一半。”

凪砂摇摇头,“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这哪里会记得。”男人继续窝在臂弯里,呆呆地看着收音机的天线和喇叭。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凪砂起身跟男人告别。男人也没什么动静。走了一截日和回头看了两眼,“要给他点什么吗?”

“生活有很多让我难以想明白的事情。”凪砂看着阴沉沉,似乎也有阴雨征兆的天空,“只是看着,会疑惑他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工作,所以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中间缺失了什么步骤。”

“是有头绪了吗?”又路过一个坐在地上的流浪者,日和看了眼他盖着的“三井不动产”塑料雨衣。

“有很多司空见惯的事情被忽视了吧?或者说被程序化所排斥、筛选掉了,比如即使是最低级的生活救济和技能培训也需要身份的证明和住所,或者即使不是这些,也是另外一些‘标准’——仿佛符合这些标准才值得作为活着的人一般。需要有与他人交流的能力,需要有不给他人添麻烦的能力,需要有积极主动的能力,也包括需要自发积极主动地去活着的能力。”

凪砂伸手,接住天空中掉落的微小雨点,“所以像这样又不符合社会对人的要求,又没有要改变的意思的人类,已经被排除出‘活着的生物’了。这样是合理的吗?

“与其说他们咎由自取,我开始思考,人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正是因为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要不要伸出援手,我也想不清楚,是应该凭借有条件的帮助,让不符合定义的人自行淘汰消亡;还是应该尽自己所能的拉看到的人一把?

“到底是要为了‘大多数人’牺牲掉难以救助的‘小部分人’,还是不作区分地一视同仁地看待,即使会全体都走向深渊?人群区分的标准又由谁定义呢?大多数人认同的就是好的吗?”

凪砂握住日和的手,“日和君,我们在中学时引发的革命——摧毁了许多人的梦想,但是英智君顶着这样的罪名还在一直向前,现在反而在革命的废墟上建立起了新的帝国,庇佑着偶像的ES帝国,获得拯救的人比以前浑浑噩噩时的人更多。

“我可以凭借现在取得的成果,来说当时英智君和我们做的就是对的吗?

在我要去做革命的指挥官时才会发现英智、茨和燐音他们居然一直面临着这样的难题,我一直以来信仰和坚信的事情总在想到一件事时就会受阻——

“假如失败者是燐音呢?假如要被牺牲、要被淘汰的人是燐音呢?

“如果我把利剑穿过燐音君的胸膛,那我还剩下什么?”



凪砂和日和回去了一趟,接上安保和摄像,再去巷子里转一圈。凪砂会跟愿意和他们聊天的居民聊一下他们怎么住到这里来的,这里这些年的发展。

只是当作景观的话,会觉得生活条件简直无法忍受,但只要稍微问一下,就能明白这里已经是能够勉强维生的地区了,人群密集,随处能找到地方可睡觉,成群结队的出行也能找到建筑之类的工作或者通过拾荒换取与获得食物,换句话说,这里是满足生存条件的。

舍弃的东西,隐私、安全、尊严在这里不值一提。法律和道德也有自己划分的界限,只是对个人造成妨害的完全不管,但如果是会威胁到整个地区的人生存的则会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去。因此虽然遍布关于违法行为的警告标示,但真正会引来警察大范围搜查的行为几乎很快就会被捅出去。

但同样具备泥沼的毒性,在这里只要存下一点东西就无法清闲,很快就会被各种方式瓜分和拿走。相应地,无法维生时只要去挨家挨户询问与翻找也能挨过去。但这基本断绝了存到足够的钱然后离开的途径。在这里也无法成家或是教养小孩,始终以一种人的最终去处的面貌存在着。

听他们说也有一些联手做黑活的街区,在那里能够存在一些钱,但是生存率不高。只要住过去,很快会被招揽去当黑道的线报或者顶罪人,换言之,是没过几个月就会从日本这片土地上消失的人群。但性命本身已经是他们仅剩的所有物。

凪砂记得燐音透露过他差点落到这样的境地,当时被打压后离开住所后,也在城市里当了几天被到处驱赶的流浪汉。以燐音的能耐和本事,他本不可能沦落至此,但他其实没有户籍,又在那段时间染上了酗酒的问题。

人总有脆弱和失意的时候。触底后重整旗鼓是运气,更多的则是一路下沉。

想啊。凪砂,还有你想不明白的地方。

凪砂站在通天的阶梯上往下看,俱是扑簌如雨点往下落的人,很快就变成如米粒大小再从视野里消失,在失败者的尸骨上摩天大楼平地而起,闪烁的霓虹灯在云雾的映照下长成海市蜃楼,苍白的、刺目的圣光催促着人们一个劲地前行,前行……



凪砂和日和又回到棚屋附近,乐队和器材车已经到达,在台上牵线和放置乐器。日和如果出演会影响录像版权,就安心在棚屋内等凪砂。凪砂脱了外套,化妆师过来给他做妆容和造型。

化妆师又要梳高马尾,凪砂拦了一下,看着化妆盒里的镜面,“太具高贵性会引起反感吧?”

化妆师是凪砂新组起来的团队的一员,闻言拢了拢他的头发,左右看看,“但是你又走不了那种替他们泄愤,或者彻底融为一体的路线吧?你只要在那里站着,就跟他们不是同类人。”

凪砂看着镜子里自己金色的瞳孔。燐音也曾无数次这样坐着,任妆造师把他打扮成富豪或恶人的形象,以一种野兽般的架势去把人心底憋屈或积郁的情绪嘶吼出来。

燐音这样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在荧幕上没有恶人、没有败犬、没有法外狂徒,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生活着,就真的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吗?

“嗯,你来吧。”凪砂点点头,交由化妆师去做。



日和掀开篷布,走出一段距离,在日光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找了一片建筑废墟的边缘站好遥遥看着棚屋,拨出手上的电话。

“妈妈……嗯,我很好哦,凪砂也很好。

“不,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接触他……天城燐音不像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也肯定是怪人吧,但是不是你描述的,那样的人。

“嗯……我会多多注意的……

“毕竟不希望凪砂君再次被带回那种血与枪火的深渊啊……我们可是一点一点共同搭起属于我们的伊甸园呢……”



乱凪砂已经开始刻意改变演出服的风格,里面是白色的超短袖T恤,脖子除了choker还挂着银项链,黄色的裤子,两条粗宽的黑色线状装饰布贯穿正面,从膝盖以下分叉敞开,军绿色的大外套夹克则是直接捋掉日和的,扎了编着长辫的高马尾。

一会儿的舞台有直播,山谷区还是有安全隐患,演出定在四点到六点,早些结束回到市区。凪砂准备的曲目除了自己在Eden的个人曲之外,也包含了一些独立音乐。“乱凪砂”要走的路,说到底还在探索中。

凪砂掀开帘子看了看,这块街区的人互相告知有演出,陆陆续续汇集着,在广场周边围坐着,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期待。

音乐是——即使无法看到,即使语言不通,也能够感受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情感的存在。

怀着这样的期望,想要迈出一步。



星点的小雨渐熄,积雨云似乎是往城市另一端飘去,巽收起水蓝色的透明雨伞,在医院门口甩了甩,走进主任办公室。主任倒了杯水给他,招呼,“来啦?”巽理了下黑夹克外套,微笑着点点头。

“从社会公共安全上,回家住是没有问题的,但他的病情您也知道,又回到了前两年那种油盐不进的状态……”主任手上拿出手续给他,还在忧虑地喋喋不休。

“要是,他就是两年前,甚至更早之前的他呢?”巽看着手续条目,忽然说。

主任一愣,“什么?”

“没事。”巽垂下眼帘,瞳内的晦明波澜一闪而过。



巽打开病房门上的锁,推门进去,HiMERU扭头,立刻放下手上的漫画过来轻轻搂住巽的脖子,“你来啦,小盐瓶呢?”

巽任他搂着,轻柔地拍了拍背,“小盐瓶在家等你呢,今天可以走咯。”

“真的?”HiMERU放开巽,满眼都是惊异的光彩。

“但是去学校报到还不行哦,现在不是新学期,就先在家里等等看吧。”巽去收拾HiMERU在疗养间的衣物和书本,打包装箱,联系了货运员之后会把这些送到他家。

“好吧——反正本来也是玲明邀请我去的,他们不急我也不急咯。”HiMERU了然般地点点头,“巽是在读三年级吧?一年级的课程是什么样子的?”

巽过来揉揉HiMERU的头发,“要学地理、历史、文学……还要跳舞、唱歌,形体练习,把大家往最好的偶像培养哦。”

巽顿了一下,“如果要君不想做偶像的话,去读其他学校也是没关系的。要君很聪明,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好。”

HiMERU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很艰难地思考这件事。最后接话,“嗯——其实感觉可以试试?但我不想以本名活动,要是大家听到我的名字就以偶像的身份行为来约束我的话,不是过得太没劲了吗?”

巽把最后一箱用胶布封上,“回去后抱着小盐瓶慢慢想吧。今晚想吃什么?”



软底皮鞋踏在地砖上,穿行过橙红色星星装饰的走廊,一步步接近走廊尽头纯白的门扉。

推开了——办公桌后在转椅上侧坐着正在偏头看着身后玻璃窗外的夕阳西沉的人影扭过头来,浅金的碎发被烟红晚霞浸染成鹅黄,笑容模糊,“你来了啊,纺。”

“写了新的剧本需要我出场吗?英智君。”青叶纺说,“可以哦。”

英智站起来去拿柜子里的红茶,接水看着热水冲击在茶叶上形成小小的漩涡,微小的泡沫浮起。纺坐在桌子对面的转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英智的背影。

“只是我作为STAR PRO的所长对NEW DI的副所长提出合作请求罢了,这次的故事出演者不是我们,纺不用那么紧张。”英智把茶水递给纺,一并推了旁边的企划书过去。

纺垂下头,一边翻着资料一边嘬着英智泡的茶,“……原来是这样,这次成了搬运道具和拉上幕布的人是吗?”

“你我都是。”英智说,“连舞台也要包办了,否则那些受到波及的孩子会摔下去哦。”

英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品着茶,旁边的电脑屏幕一闪一闪。纺哗啦啦地翻着计划书,停在有着“A”打头的团队LOGO界面。

“Alkaloid……ND在明面去扶持这些孩子,让他们成为失意者的旗杆和收容之所?英智君开始明晃晃地致力于拯救他人的梦想了吗?”

纺抬头与英智对上视线,镜片上映着英智碧蓝的眼眸。余晖一点一点从白象牙漆木桌表面褪去,英智笑着回应他的凝视。颜料般泼散、干涸的学园革命与碎裂的过往时光又静悄悄地开出花来,在夜色间纷纷落下。

“原来如此。之前没有恶龙,所以需要英智君。现在保护好孩子们的心情压过了变革。”青叶纺说,“也联系了RthLin的敬人君吧?”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还能直接呼吸到这世界上的空气,就忍不住想再前进、再前进一点。”英智说。



“蓝良……起来好不好?我想上厕所。”一彩看看Alkaloid休息室的挂钟,已经五点多,动了动绑在椅背后的双手,蓝良在他腿上坐了将近三个小时。

“不要再哄骗了!中午以饥肠辘辘的面容骗我去买饭,回来后正在翻窗户逃跑的是谁!”蓝良头也不回,埋头玩着手机。实际上坐在一彩腿上这么久,不仅一彩腿麻,他也麻。

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一彩去找他那个危险的哥哥。从上午起一彩从收到的邮件里看到天城燐音遭遇事故就疯了一样地要去找人,好不容易跟巽前辈一起把一彩按下来,真宵前辈又不知道躲在哪里,巽前辈要去医院接人,自己只能用轻得可怜的体重压住一彩。

天城燐音失踪的那段时间,一彩就一直心神不宁,Alkaloid的挑战目标也因为Eden对决的中止搁置了,勉强进行着正常的偶像活动,但也只是解散会议推后而已。天城燐音刚回来又卷入换队长和绑架风波,一彩担心到要连夜去确认哥哥安危,却害怕给他添乱,还是巽一次训练之前说在医院碰到了天城燐音,被一彩拽住问了好久哥哥气色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看起来有没有精神才消停下来。

这次从事务所早上发的例行偶像业界新闻通知里看到天城燐音中枪,立刻说着要去保卫哥哥,还放话不当偶像了,蓝良怀疑他可能是急坏了脑子。



蓝良还在强装镇定玩手机,身后的人忽然动了起来,蓝良吃惊地回头,被一彩横抱起来踉跄着放在沙发上,“你!你什么时候解开的绳子!”

“我先去上个厕所,不好意思啊蓝良。”一彩点头哈腰,挥挥手冲出屋子。

没过一会儿,一彩又回来了,看着坐在沙发上掉眼泪的蓝良慌神,“怎么了?”

蓝良哇哇大哭起来,一彩抱着哄了好一会儿,蓝良才抽噎着大声讲,“以为,以为这次绝对拉不住你了……一想到今天就是坚持了这么久的偶像生涯结束的日子,就觉得很悲痛!是买到一百件情谷都无法抵消的那种悲痛!”

又是一彩听不懂的名词。一彩换了张纸巾去擦蓝良溢满泪水的眼眶,“说起这个,哥哥罕见地给我回了消息,痛骂了我一通……要不是你拉住我,估计就是我要当面被哥哥暴揍了。总之我想通了!既然是为哥哥而战,那作为他随时能调用的士兵,总比去当他的枷锁好。”

大嘴巴一彩一口气说了一串极具逻辑的话,蓝良看呆,伸手去捏一彩的脸想确认是不是披着人皮面具的其他人。一彩被他拽着话都说不利索,“杭快窝惹,乌登些鬼你看。(放开我啦,有东西给你看)。”

蓝良半信半疑地松手,看到一彩打开手机,调出邮件,金光闪闪的页面蹦出来。

蓝良一看到这个特效就捂住心口险些晕厥过去,“天祥院?!就算一彩回归了也还要迎来解散吗?!”

“不是,他的措辞很奇怪,是一个没有任何收益要求的最终试炼,”一彩挠头,“说会安排我们和其他事务所的新人队伍在一段赛程里轮流共演,但暂时不具备比拼内容,只要竭尽全力地出演就可以,能够走完整个赛程,我们就能够正式留下。”

“这么好?”蓝良瞪圆眼睛,接过手机去看天祥院英智发来的详情。翻来覆去也大概只是这些内容,除了提了一嘴说会给他们安排一些特别的训练。

“不对不对,不能就这么答应!这可是一个月前还拿着魔鬼业绩要求我们的人啊!代价一定很恐怖的!”蓝良晃头,大喊,“真宵前辈——巽前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午的些微灰白日光消失不见,云层越发密布,像是城区的积雨云飘了过来,阴沉沉地压在广场上空。周围也阴暗许多,除了几家吊着灯泡的店铺的光源,就是舞台这边拉过来的射灯。

明明已经开春,周围的气温却冷得不像样,有流浪者把废弃铁桶拖过来,在里面扔上纸质垃圾点上篝火。看凪砂演唱的人群自觉地离火源近了些,一边搓着手,一边偏头看这个高坐在台子上的人。

凪砂坐在高脚椅上,低头拨弄着吉他,正在低哑着声音唱一首日本民谣歌曲。



仿佛晃晃悠悠跳着舞一样

夜色暗暗浮动

如同将光线轻拢梳整那般

微微摇晃

微微摇晃

微微摇晃


喀啦喀啦流转往复的季节

与你并列面前

这景象轻轻掠过

轻轻掠过

轻轻掠过

我的眼底



不会再下雪啦,冰面也在消散融解,去年的沉积之物哗啦啦的偏转落下,光线跳动着从这头走到那头,凪砂慢慢地拨动琴弦,跟着节奏晃着脑袋。

偶尔抬起视线,面前的居民们人贴着人聚了一圈,没有开口发表评论,也没有粉丝中常见的痴迷神情,只是静静聆听着。

偶尔会有一些时刻能确实感受到岁月的流逝,人类的体温和气息弥散在空气中交融流动,没有那么多的标签和分歧,只是踏踏实实地坐在地面上,只是身为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只是朝远方望去,会有人与他对视。



脑海里浮现的话语

无声地迸裂四散

这黑白单色的街景

也曾让我心生爱恋


还想再来一次啊

毕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心生寂寞放声歌唱

这景况与我过于相像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地响,伴奏的乐队停下动作,凪砂又拨了两下琴弦,空气震荡引起的嘣嘣响声透过电极远远地传递出去。

凪砂握紧立在一边的话筒,看了看下面那些,初见时还充满了异样感、对他们的生存和活着的方式会产生疑问的人群。无论如何,大家都还是人类。

“现场的观众,以及镜头那边的观众……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演出。”凪砂说。

“最后这首歌的作者,在两年前的春天,突发心脏病离世了。我在那之后才听到这首歌,虽然没有机会表演给大家,但是偷偷做了练习。当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现在也不能说自己明白了,只是每次吟唱时,心脏里的山脉会覆满了梅花落的雪。

“音乐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人也是各式各样的。

“不知道在座的人能否理解偶像这个行业的运作方式。我曾经是一名偶像——不对,现在也还是一名偶像。今晚的演出,我是作为偶像带给你们的,我是乱凪砂。

“一般情况来说,这样的演出,需要对偶像行业进行贡献,通俗来说就是作为粉丝去花钱打榜,去抽取和购买演唱会门票,经过重重限制,最后在大城市里的一个豪华场馆的舒适座椅上坐着,听着自己用金钱票选出来的人和歌曲。

“但像这样用心书写出来的歌曲可遇而不可求。为了维持金钱运转和维持听众的品位不要太过卓越——不要高挑到无法咽下模式化的演出,这种模式选择了杀死这样的歌曲。

“也因此,不仅无法把歌曲带给在座的各位,也无法把这样的歌曲带给确实投入了金钱的他们。到最后任何心与心的交往都会如融化的落雪一般消失掉。

“而台下的大家,仅仅是维持每天的生存都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吧。”

台下骚动起来,有些人聚起来小声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工作人员有些紧张地看着凪砂。

“那么也就没有办法去用金钱投票自己想听到的歌曲,想看到的演出,最后在各个领域都接受着别人挑拣后剩下给你们的生活——被筛选过,被排挤过,被打压过的,毫无美感与希望的日常。

“而即使是做了选择的人,也在日复一日的规训与遴选中成了习惯性的、被驯化的、虚幻而无聊的日常。

“其中的真实,其中的人心,其中的生活,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也未能完全想明白,这种差距,这种绝望的源头……但我会持续寻找。

“今后我会继续作为乱凪砂,作为偶像,去到各处,为大家带来各式各样的偶像演出,我坚信神明赐予我们发声的歌喉,舞动的肢体,传达情感的眼神,不是用来量化与换取价值的,我会把我的心情,叙述给你们,哪怕有一个人能够从里面汲取力量继续走下去,我都会继续在这里。”



细雨下了起来,飘零在凪砂的银发上,滴进篝火,激起细微的刺啦声。轻微的夜风拂过人群,衣物与肩膀摩擦碰撞,窸窣作响。

“哪里来的阔少爷,赶紧演完戏滚吧!”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喊。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窃窃私语逐渐扩大,舞台边的安保有些不安地交换眼神。

也有为打断演出而不满的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热闹和调剂,响动渐渐平息下来,男人仍然瞪着台上发尾映着火光的人影。

凪砂的手轻轻撑着吉他,宽大的绿色夹克与银白马尾在风里飘动。

“我会为之抗争。我向你们发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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