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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松平常的一天。无天灾,无人祸,两篇新发文章的标题挂在热搜和首页。

一篇是发在金融板块的《专业剖析,速成偶像在粉丝经济里的吸金之路》,配了燐音回归季当晚的舞台现场摄影,背后的巨型屏幕横着“天城燐音”的巨大字样,名字的拥有者在舞台中央仰着上半身,红发扬起紧闭双眸,手里的话筒高举着正在张嘴嘶吼,另一只手呈爪状举在胸前。领带被他自己扯开把锁骨和胸口露出来一截,上空撒落金箔,黑石台面红光波动。

另一篇是发在民生板块的《当红偶像在垃圾场里歌唱:谁正在杀死梦想与生活》,镜头从纷杂脏乱的人群头顶掠过,对准正中站在水泥台子上乱凪砂,他的身边只有一支小乐队和简陋的灯光设备,背后是阴沉沉的天空和挂着各种遮挡物的废弃矮楼招牌,银发绿衣的男人垂眸握住立麦,他的光辉在这样的环境里仍然无法被掩盖,犹如落魄于泥泞但仍昂首挺胸的神明。

不同版块的文章挂到中午被并到一起成了一篇专题,专题栏头图里天城燐音黑暗中低头,下侧红光映照的写真与乱凪砂微光下仰面,风雪落下,发尾扬起的照片背对,标题也更为夸张,《天城燐音VS乱凪砂:何为偶像?争执背后,资本的侵蚀和人类对异化的反抗?》



燐音这边这篇是三井找人写的,说是客观剖析,相当于软广,把他们的盈利模式介绍给业内或其他可能关心的人,把网站那边的运作模式半披露半隐瞒的大概讲一遍,为下一阶段的运作铺路。这种文章根本不用担心普通人看到有什么反应,他们不是目标受众,就好像投资共享单车股票和每天勤勤恳恳扫码骑车的根本不是一群人一样,打造出共享神话的人只要能在资本运作里赚到钱,压根不用去管实际使用者的体验。

燐音睡了一整天,到第三天下午六七点才收到三井发来的数据和预测报告以及贺电。三井是真高兴了,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唾沫星子飞溅。本来这次提前准备了一大笔资金用于演出结束后会涌来的大量资金兑换,但单单是当晚四个小时的倍率奖池就抵了将近一小半。

礼券排名截止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后可以发起积分兑换,会根据兑换人数和金额有最快不超过一周的延迟。但早八点的时候就发了新公告出来,这次回归祭中获得的积分可以用于放入“Crazy:B成长计划”储蓄起来,进入的积分数额会与COS pro的上市股票涨跌幅度进行同步变动,但有高于市场的熔断机制。如果是非回归祭获得的积分则没有这个资格。

一部分人选择了兑换开启后当即兑换,大概经过十多分钟就拿到了汇入银行账户的日元。每个池子只有一小部分兑换名额是COS pro谨慎地控制着收支出做的手脚,这次只要是最终拿到礼券的人,基本获得了投入的五到十倍以上的收入。大多数人拿到之后强抑着激动,跟朋友传递着消息,相关消息很快在投资的小圈子里悄悄传开。

有在因为新公告而犹豫着,暂时没有兑换的人,到次天下午股票收盘也基本下了决定。上午在金融板块发的文章,到收盘COS pro已经涨了五个点,如果是一早就把积分投进去的人,投了等价于一百万日元的积分的话,短短一天多就能平白多出五万来。

按照趋势预测做出了报告,这次实际上要兑现的资金只有总奖池金额的四分之一左右,更多人选择了再确认可以兑换之后放进计划里。公告也预告了之后很快还会有一系列类似的活动,计划里的积分完全可以直接使用。

对于COS pro来说,中间的这一大块资金他们可以拿去做风险投资或者供给旗下偶像与节目的运转,积分本身也因其小范围的通用性,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COS pro专属货币的价值。这本来只是一个具备合理性与可能性的理想模型,在配合与操作中居然实现了。三井要把约定好分给燐音的分成部分提前打过来一笔,还连连约他去喝酒,都被燐音拒绝。

“不能拿三井给你的钱和直接赠予你的任何东西”,这是七种茨给他的告诫。



昨天凪砂晚上八点多才回来,燐音中午醒了回了消息,又一直睡到听到开门声,爬起来吃着凪砂拎回来的食物。

燐音自己生活的乱糟糟,恶补现代知识加上收拾身为偶像的个人行头已经手忙脚乱,回家常常倒头就睡。

生活得井井有条才是一种奢侈的天赋,这个角度来说燐音感叹着还蛮佩服七种茨,自己一丝不苟,还能把凪砂照顾得有条有理,现在凪砂跟着他住,俩人的日常生活就是随意又混乱,充满各种突发事件。

饭吃了一半才听说凪砂今天去了山谷区。燐音应着,眼睛都瞪圆了,抓起凪砂上下检查一番,“怎么不叫上咱啊!!”

“出门前说过啦。有安保,而且今天日和君陪着我去了。”凪砂拍拍燐音的脑袋安慰他。“也有人提醒过我会有危险,虽然街上有人在打架,但我没有遇到什么事。”

“怎么跟你说清楚呢,咱的大少爷——”燐音苦思冥想,“就是,大家都一样烂的时候,相安无事;但如果有很好、很绽放光彩的事物出现在其中,可是很扎眼的,让人有想要毁灭的冲动啊。”

凪砂沉默着,依旧有点困惑的样子。

“燐音,我在与他们交流的时候有想不明白的部分。”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在没有偶像活动可做的时候,去找工作,无一例外都需要你的学历和身份的证明,在事务所不帮你打理之后,就接连失去了住所和接工作的资格。”

“是啊,当时也有一遍一遍地想为什么会过上这样的日子,”燐音点头,“本以为愿意出力气总能讨到零工,但不知怎么的,变得相当难以行动。也受过几次骗,虽然没出什么事——但要说的话,像是被不断地拖曳着下坠,最后连活着的资格都要失去了哦?找到居所的日子遥遥无期,挣不到钱的话,连一天的饭食都没有,只好乞讨或者祈求认识的人帮助,但又没有能力确定地说能够回报他们,像被正常运转着的世界遗忘或者被抹去了一般。”



凪砂又拿了记事本出来,扒开餐桌上装着烤物的盘子放上开始写画,“一个人,出生,长大,上学,发现自己的才能,根据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认识他人与朋友,获得安身之所与恋人,然后获得并抚养下一代……这次过去看到的却多的是中止在其中某一步,而使得人生无法继续的人,就好像是图表下方的被删除的废弃部分倾露了出来,整个程序无法依照原有规则配平。”

凪砂皱起眉头,“现在的社会通过某种筛选机制让他们被遗忘、被隔离,就好像是之前偶像活动中,积分不足或者没有方法证明自己的粉丝就会被排除出行列,无法对偶像提出要求,甚至无法观赏到偶像的任何表演。”

“这里面似乎隐藏着比驯化要更为深度的问题,我一时还想不明白,但见过他们之后我意识到,因为层层筛选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利益的存在,所以对这些人来说,偶像的力量无法传达。”

“这件事可能比是否具有选择权还要严重,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见过阳光吧?”



燐音嚼着牛肉串看看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偶像不是必需品啊,凪砂。”燐音把旁边的红笔拿过来,看着凪砂列下的一个一个人生流程里的箭头,划掉画了个无限符号上去,“首先肯定不是单向的……然后也不是这么顺利,人的每个阶段之间如何迈步都是一片混沌。”

“如果是你说的这些人的话,或者对当时的我来说,偶像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更多是提醒自己如何不堪,如何不属于‘被选择的人’。”

凪砂低头盯着纸上的红色乱麻,又抬头对上燐音碧蓝的瞳孔,神色有些困窘。

燐音皱起眉头,与其说凪砂是生活经验不足,不如说偶像被打造成了他所赖以生存的绝对存在。这个人没有办法想象偶像不存在的世界。

他真心相信着偶像的力量。

但这不是这些问题产生的源头……也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或者说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燐音只是下意识觉得不适,一时也说不出哪里确实有问题,挠挠头,去把寒风乍起的窗户关上,“保护偶像和保护世界可不是同一件事啊。”

凪砂抬眼看着他,脸上真情实感地困惑着。“但是,偶像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啊?”燐音试图跟凪砂确认这个观点,有些吃惊。

凪砂只是双手放在膝上坐着,侧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站起来去从书房拿了几本书回来翻找,想快速地对照修正自己的说法。

燐音盯着凪砂的侧脸。秀丽、完美,微微蹙着眉头、眼神闪烁。

有时天真即残忍。

他忽然抓住凪砂的手,“凪砂,这个逻辑可能对你来说有点绕,但是不要去可怜、不要去安排他人的生活,明白吗?我们只是偶像。不要认领拯救者的身份。”



过了好一会儿燐音才意识到凪砂僵在原地,燐音叹了口气,把凪砂拉进卧室裹进被子里,收拾了餐具回来搂着凪砂。

燐音抚摸着凪砂的发顶,想了一会儿,没忍住又坐起来,拉开床边的台灯,看着凪砂,“凪砂,你有想过不做偶像的话,会去做什么吗?”

凪砂短促地啊了一声,一小会儿没回应。他还绕在刚才的迷思里,不明白为什么燐音对他的想法会有那样的反应,像是荷塘里的游蛙,扰乱着视野在荷叶下蹦跳穿梭,他划着舟去追赶。

不做偶像的话……

“燐音,你说我不唱歌,不跳舞了吗?我不知道,我大概会唱歌跳舞到死。”凪砂轻轻摇了摇头。

燐音似乎抓住了凪砂的盲区——他确实活在空中楼阁里,活在教父筹划好的世界里。

“凪砂,你意识不到你是被安排好成为偶像的吗?”

凪砂温吞而缓慢地看着他。



凪砂那边的文章是七种茨发的,燐音没过问他们的安排。睡到第三天中午起来刷着牙就看到了推送,下午收到邮件,约了七种茨出门对进度。

凪砂中午出去有拍摄,晚上才回来,燐音准备跟七种茨唠完去接他。凪砂不在,燐音就干脆约了附近的地下酒吧。

五点多的酒吧里还没开闪动的镭射灯,暗淡的屋子里只有柜台展示酒的玻璃柜里亮着靛蓝和翠绿的彩光灯带,调酒师双肘撑在柜台上玩着手机。音响放着蓝调爵士乐,燐音坐在一处卡座里玩着玻璃杯里的骰子,黑金骨骰在杯中嘎啦作响。

穿着白毛呢大衣的身影从卡座的座椅后面绕过来坐下,翘起黑色西装裤脚,露出大衣玫红色的衬里,“这是club,不是bar。”

“哦?茨宝宝要点杯热牛奶吗?”燐音扬扬手里冰块晃荡的金酒,示意茨自己去点。

茨白了他一眼,没一会儿拿了杯龙舌兰回来,被燐音起身用杯子碰了下,下意识地喝了口。言简意赅,“三井的报告我在车上扫了一遍,COS pro今天新调了一百人的虚拟组过去支撑这个活动,架构也正在调整,你记得问三井要一下新的权限。”

他顿了一下,“不过我怀疑三井少不得做手脚,不可能给你看真实的数据和参与人员。”

“这不是您的事吗?咱给个门,您自己过去撬锁。”燐音哈哈他。

“天城,我是答应了凪砂在保你,不然端三井的时候大可以把你一起送进去。”七种茨默了一下,“实际上把你一起送进去是个好结局……”

燐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能保命。”茨说。



“妥妥,您慢慢搞。帮个忙,给我通个气,凪砂的目标是什么?”燐音不理他,切到下一个话题。

茨杯里的酒已经喝到只剩一小半,他把大衣叠一下放在软座上,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头。茨最近没有偶像活动的需求,拾掇得越发像个精英生意人样,“组工作室,接活动,做宣传——”

燐音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问那个,凪砂要做什么,你真的搞明白了吗?”

茨放下手,靛蓝色的瞳子里长出几根利刺,“他的方向和计划是我来定的——大人要做什么我当然知道。”

“凪砂的意思,还是教父的意思?你是不是搞错了?”燐音满不在乎地戳穿他。

茨抿住嘴,垂眸看着燐音空酒杯里的骰子,不说话。



那天在与凪砂隔街相对的咖啡店里,茨已经说服自己全然接受了凪砂要颠覆教父的帝国的想法之后,听凪砂描绘他的愿景时,却惊愕地发现凪砂的想法只是说跟教父的帝国表现似乎不相干,内里的精神却一脉相承。

已经按下的某些心思再次蠢蠢欲动。

不仅是不用放弃生存至今的奋斗目标这件事让他欢欣鼓舞,还带着一些其他的隐秘的期待—

茨期望凪砂再次做他的武器。

不能说是他的武器,他的愿望与凪砂一致,那么他们两人就是同为一体的,在为共同的革命而奋斗。

凪砂想要打造乌托邦。而偶像正是这伊甸园里新的秩序。

教父的手上从来就是沾满鲜血。不如说正因为在血淋淋的捞钱,才有余裕支撑并打造起偶像的国度。“偶像”在迄今为止世界上的很多国家都是不存在,或者毫无影响力的一种概念。

只是说帝国的话,有各种各样的存在方式,如美国那样依赖好莱坞的明星幻梦来影响社会秩序,就是选了不同的道路。在日本偶像之所以能成长至今,多半是因为造梦者的个人偏好。

现实中的造梦者,也就是权力的拥有者。谁能塑造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谁就可以引领万事万物。

这本身就是茨一定要出任副所长的原因之一,在eden的活动过程中,一次都没有被现实的原因拿捏过。不是因为幻梦本身的纯粹,仅仅是因为他在前线征战,在利益的链条中搏杀。

这样的牺牲并不会向凪砂讲述。至少在不久之前,凪砂还是依靠设想好的轨迹前行着——作为纯粹的、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偶像的力量的象征存在。

他同样是他眼中的光。

在真实的世界运行逻辑中,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事物。没有免费与仅凭借着爱意就能运行起来的任何国度。

爱是现实面前最无能为力的幻影。

任何资源的生产和获取都需要另一些人的付出和失去,正如没有炼金术一般,凭空产生的偶像作品当然也不存在。

但这不影响以爱这个愿景作为旗号来进行征战,现在掀起矛头针对以三井和天城燐音为代表的利益派只是第一步,通过制造对立,他们已经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但正如他与燐音其实同属一方一般,被卷入的参与者即使认为自己选择了不同的理念或者价值,也只会在现实运作中成为新的贡献血肉者——

爱啊。

七种茨爱他自己所有的粉丝。

大家只是为了共同生存下去而互相吞噬着血肉,来维持这个幻梦。

伊甸园从未被找到。但有共同愿景的人可以日复一日地朝着那个理想国而去。

在配合凪砂做事的途中,就能自然而然地到达教父所希冀的帝国位置。偶像被铸造为帝国的秩序与骨架,被嵌入现实,得以永生。

而再之后的阶段,虽然没有告诉凪砂那样的世界永远不会到达,但至少不用特意去打破这样的愿景。他们可以一直在路上。

也就一直在一起。



燐音等了半天,七种茨一个字都没吐,燐音烦躁地把外套一扔,去了趟柜台,直接端了一两瓶酒和六个杯子回来,跟七种茨玩真心话大冒险。茨被骰子摇中两次都选大冒险,燐音看着套不出话来,就换成了俄罗斯轮盘,专心地灌七种茨喝伏特加。

凪砂接到工作室电话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急匆匆地进店里,一眼就看到放着雷鬼的舞池中央,两个脱到只剩一件单衣的人搂着头抵头,斗牛般的剑拔弩张,在慢悠悠的转圈。

一起过来的俩助理把七种茨带走,这里离公寓很近,凪砂牵着醉鬼沿小巷子回去。

燐音像是不认识人一般,低着头牵哪儿往哪儿走,凪砂本来担心他回去会不会不舒服,单手发消息跟助理确认了茨的状态,一抬眼看到这人自己在小巷的一盏壁灯下面的光柱里,原地小幅度地跳着蜂团团舞,嘴上还在数着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凪砂见过燐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没见过他这么不清醒还这么好玩的时刻,倚在对面的墙上看了起来。燐音自己转了半天,抬起头像是认出了凪砂,走前两步拉过凪砂又回到灯光下,搂住凪砂的腰贴在他肩膀上蹭蹭,踏几步转起圈来。

凪砂刚才把燐音的红工装拿在手里,看燐音只穿着内搭,一直想给他套又套不上,这会儿腾出手来,一边跟着燐音动作摇摆,一边给他穿好。燐音也乖乖地伸手,套上袖子就再扒着凪砂。

“凪砂啊,如果做不成偶像了,就跟我结婚吧。”燐音没头没脑地蹦出这句话。



“说什么胡话啊。”凪砂回搂住燐音,把下巴放在肩头上,看着两人身后的红石砖、斑驳的铁水管以及水管下滋生的青苔。巷子里还积累着薄薄的一层雪,墙角的一小块雪上结结实实地烙着一枚梅花脚印。

“你想养猫吗?燐音。”凪砂在燐音耳边说。

“养啊,我不在的时候让它钻被窝里给你暖脚。”燐音喃喃低语。

“但你不能经常不在,你要给它梳毛,洗澡,剪指甲。猫毛很难打理的,以前事务所有个助理在养,只要穿黑衣服来就都沾满猫毛。”凪砂用手指在燐音背后模拟拨吉他的琴弦,燐音像是被蹭的直痒,扭了扭身体。

“那就剪。”燐音的喉咙里甚至已经传来小小的呼噜声。

凪砂从怀抱里退出来,拉了燐音的爪子继续往家走,“燐音,我会一直做偶像的。”

燐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嗯。”



燐音在灌了七种茨三满杯酒之后问他,“七种茨,你要是不做偶像会去做什么?”

“我?”茨像是被这个问题逗乐了,笑得特别开心,“你看我现在在做什么?偶像只是我的工作之一,我可以挣钱、投资,开各种各样的店,什么都不做我也能上战场或者去杀人放火,人生这么短暂,我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待一待,就能等来死的那一天。”

“那凪砂呢,他要是不做偶像,会去做什么?”燐音在赌酒的时候用了点小技巧,他察觉到七种茨有事在瞒着他,可能也瞒着凪砂。

燐音不仅在套话,也真心实意地想听听,在这个跟凪砂相处了好几年的、曾经最亲近的人的心里,凪砂拥有怎么样的未来。

七种茨愣了一下,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



燐音一看就了然,七种茨跟凪砂太过相似,他们根本就是同一套思维框架里的正背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七种茨的培育经历他不了解,但教父狡猾地给凪砂下了个死结。

凪砂被作为偶像培养,同时又只能适应继承了教父理念的偶像界;再把能够帮助他的手足和力量送到他身边,凪砂就是教父的遗产。

凪砂会为了生存,将世界改造成教父想要的样子。

就像自己被作为君主培养一般,自己阴差阳错的依靠偶像的身份抵御了自小被灌输的理念和守则,即使这样也时不时会被影响,成长至今都在和视掠夺为正义的潜意识做抗争。

而凪砂从诞生到现在,一直是偶像,他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上,旁人告诉他这个世界需要他去拯救,却早已为他写好了剧本,凪砂只要走下去,就只有一条摇摇欲坠的通天玻璃栈道。他坚信自己能够通过偶像活动来改变世界,为所有人都带来快乐与幸福——这不是由于他过于天真,而是一种刻意的引导与控制。

他之所以能保持纯粹,不是因为现实无法改变他的想法,而是因为能够对他施加干扰的存在都被抹消。真正塑造一个人的方式是让这个人笃信一套运行规则如真理。

燐音一直在找教父死后他的亲信藏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干扰着三人的行动。

现在他明白过来——教父的幽灵,就藏在凪砂的头脑里。



酒精上头有上头的好处。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宿醉引起的头疼花了半个小时才消减下去,燐音喝了凪砂留下的醒酒粥,看着瓷碗底自己模糊的面容发了半天呆,总觉得好像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想起来的时候直接蹦了起来,满脸通红,一头磕在沙发后面的客厅墙面上,再捂着后脑勺歪在沙发里,“天城燐音你瞎叽歪什么呢!”

躺了没几秒,满脑子“结婚结婚结婚”慢慢散去,一片混沌中支离破碎的话语像裂开的镜面一般拼凑出来,映出夜色中说着愚蠢话语的自己,“你要是不做偶像的话……”

凪砂没有看他,金色的瞳子平静地直视前方,映着昏黄的壁灯光圈,鼻梁下的唇张合,吐出小小的白气,“燐音,我会一直做偶像的。”



回归祭的社会热点推送附带了一段简短的视频加上COS pro的声明,算是对乱凪砂之前在直播里说过的话的正式回应。

视频是在回归祭之前就录好的,黑暗中一束灯光亮起,天城燐音坐在玻璃高台的王座上,撑着脸面向镜头,“咱作为偶像出道五年,被践踏,被遗忘,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在你们制定的规则里取得成就,那就看着吧——臣服于咱的规则之下。”

“强者才能坐稳乐园霸主的位置,接下来的七周,”燐音倾下腰来,冷冷的冰蓝眸子利光闪烁,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推倒了面前升起的桌面上的象牙多米诺骨牌,第七枚倒下的时候,周遭重归黑暗,只余燐音冷峻的话语尾音回荡。

“见证咱加冕为王。”



公关部门接到资料忙碌起来,粉丝空间短暂地被官话和软文覆盖。

怎么判断谁是够格的偶像,谁更具有实力,谁更值得被喜爱?

既然现在的偶像都是金钱选择的造物,是经过重重数据和谎言堆砌起来的虚拟神像,而真正有实力、有能力的人连兴趣推送和信息茧房都无法突破,那只好用最受承认的货币,也就是金钱本身来砸稳自己的地位。

如果他是商业价值最大的偶像,那他就是最强的偶像。

COS pro的声明稍微粉饰太平一点,讲他们选择天城燐音成为新任Eden队长是经过综合实力的考虑和选择,也欢迎不接受事务所安排而和平解约的乱凪砂以后依旧和COS pro进行更多合作。

会进行一个全阶段七周的一系列单人活动来作为队长资格的证明,七周内如果无人能够挑战成功,则正式接任Eden的队长,Crazy:B考虑到队员现状,会进行保留另作安排。资格证明请至Crazy:B的官网了解更多详情。

蜂团网址里回归祭的页面收纳进了一个页签,还可以进去查看数据和奖池总金额变化。燐音的巨大人形剪影露出了一点衣物轮廓,下方是几个有时间预告的待解锁新规则奖池。



蜂团原有的粉丝组织处于瘫痪状态。在燐音与三井一同制定的计划里,燐音作为一个偶像的价值与普通粉丝无关,甚至将他们驱赶得越远越好,对于燐音来说,带了点减轻伤亡的意味;用于说服三井的理由则非常现实,有天城燐音一个人作为在公众和明面曝光的符号就足够,难以控制、掺杂感情的粉丝反而可能添乱。

Adam这边是七种茨与乱凪砂新组建起来的工作室率领着支持凪砂的工作。全新的组织层级,粉丝没有任何特权、福利,仅仅存在工作行程同步与号召支持。

乱凪砂这边也不再遵从之前建立在“贡献”上约定俗成的一些粉丝与偶像之间的规矩,相当一部分大粉失去了优越感与指挥权的体验,不太适应,很快脱离。

也有一部分疲于粉丝等级这种近乎绑架的制度的群体,在听说了乱凪砂的理念后,又好奇地对他施以关注,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虽然一部分人依照惯例试图对蜂团粉丝发起攻击,但始终找不到可针对的群体,凪砂新的粉丝团体也专注地支持凪砂的活动,矛头未能挑起就已经熄灭。

战火犹存。在COS pro的声明里,谁能够证明自己作为偶像比天城燐音更具备价值,被COS pro所承认,谁就能把他挑下来,接任Eden的队长,乱凪砂也可以借由此途径重回乐园之巅。

但乱凪砂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去和天城燐音比拼商业价值。

他进行着近乎奉献的偶像活动,有人说他是已经放弃了,之前的直播宣言只是放着空话;也有人说既然这个认可没有明确规定方向,凪砂是在试图通过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或者别的什么来奋斗,证明自我。

但如果是身为“偶像”的话,注定没有什么方面能比得上商业价值——这是这个行业迄今为止给人留下的首要印象。

以爱与梦想为旗号,但真的说到主宰行业命运的事物,没有人会认真地去提它们。

也有一些人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心里静悄悄地升起一个念头:或许乱凪砂在做的事真的能够唤起偶像诞生之初的所依存的部分。

也许,这种向着掠夺与毁灭的深渊狂奔的人类历史,真的能够扭转?



凪砂在山谷区的演出与最后的发言片段疯传,大约到了次日下午,有关管理机构就发表声明说近期会过去检修山谷区的基础设施和供水供电。

水声喷溅在瓷器与金属容器内,哗啦作响,丝状物摩擦的声音透过半合着的厨房门传到客厅。

HiMERU抱着小盐瓶窝在嫩黄棉布沙发上,手里抱了杯饭后的水果茶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壁挂电视。

荧幕里银白马尾的背影趴在栏杆上,看着下方混杂着垃圾与渔网的污秽河流,另一个戴着黑色贝雷帽的人站在他们旁边,仰头望着电线杆上的鸟儿,浅豆绿的卷曲发尾从帽檐下露出,在白皙的鼻尖旁晃动。

“是日和君?”风早巽洗完碗,拿了苹果过来,拉过抱枕坐在HiMERU旁边的空位上。

镜头里一个收废品的驼背男人整理废铁,抡着铁锤把易拉罐、铁皮盒子和形状奇怪的零件都砸成一坨。

“日和君……不是最讨厌这种环境吗。”巽自言自语,“不对,可能是我确实不够了解他。”

“你认识的人吗?”HiMERU咬着吸管,小盐瓶喵了一声,HiMERU去捋它脑门的毛。

巽看了看专心逗猫的HiMERU。他显然是不记得巴日和了。

巴日和跟他们都属于玲明同期,当时在组建eve,风早巽与巴日和作为eve的预备役,有一起练习和工作的经历。

HiMERU虽然也是顶级偶像,但走的一直是单人发展的路线,跟巴日和没有一起合作过,算是互相认识,也因风早巽的缘故一起吃过饭。

“嗯,可能算是朋友吧。”



巽不是很确信这件事。时过境迁,日和因为自己抛下他而有怨言也很自然。

当时执着于革命,为了挣钱和声誉,没什么时间去顾及组建组合的工作,后来出了事故,基本算是淡出偶像界。在这整个过程中,都没能和一直等待着自己的日和好好说明。

涟纯的出现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像是自然而然就把照顾日和的担子接了过去,日和虽然对他并不客气,但实际上算是关爱有加,投注了不少注意力,乃至于有些任性。但对性子倔强的涟纯来说却又恰好吃得消。或许命运真的会让最适合的人组成组合。

风早巽和HiMERU没能结成任何关系,大抵也是神的旨意。



十条要从刚入学时就已经在塑造和表演“HiMERU”这个角色,尽力展现着冷漠、高傲的一面,私底下才会把本相那富有控制欲、好奇而活跃的一面向他展示。

十条要是个出色的戏剧作家和演员,他沉浸在角色扮演里,乐此不疲,巽也乐得当他的观众,看他一步一步把HiMERU这个角色打磨得臻于完美。

甚至有一种私密的占有感。在那时,接受的意愿大过了追问。

对一个人刨根问底,是对双方都很累的一件事。



小盐瓶忽然从主人的怀里跳走,踩着巽的膝盖跳下地毯,细软的绒毛尾巴拂过他的手背。

HiMERU下意识去揽了一把,本就侧着坐的身子失却了平衡,眼看茶杯就要倾倒。

巽手疾眼快地接过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却被体重压住,整个人倒在沙发上,浅蓝发丝倾泻在锁骨间。



“要?”呼吸不由得放缓。

薄凉的微风拂过空荡荡的校园与石砖,两人坐在走廊上晃动着脚,水流从女神雕塑抱着的水瓶里淌下溅进池子,金鱼的巨大飘尾在池水中摆动。



HiMERU手掌按在沙发间隙把身子撑起来,视线与巽对上。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像是有些迷惑,或是陷入沉思。

那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几近把巽剖开。在那双金色的瞳孔里闪过熟悉的一瞥,带着尖锐、绝望、刀片般锋锐的……恨意。

只是错觉。

HiMERU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后,有些慌乱,几乎能看到他下唇颤抖着,像要说什么。

巽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错觉。此刻的HiMERU……要,在想什么?



上一次十条要主动靠过来,是多久之前?

一年,两年,还是从未来过,连同他们的学园岁月都只是一种错觉?



巽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掌下意识间揽着HiMERU的后腰,心脏的搏动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一个细小的金属物品滑落。是巽给他戴上的那条银十字架项链。接触到下巴的瞬间并没有任何寒意,反而略微有些烫。



这个姿势维持得太久了。

能打破这个局面的不是风早巽。



HiMERU的声线,却又略微放低,介于耀武扬威与自我欺骗之间的语气,“风早巽,你是喜欢我的吧?”

……啊啊,已经没法用“这么容易看穿”来再次回应了。

在玲明时,自己因难以消解的爱恋而努力地以“朋友”身份纠缠着要,也是被他这么一下拆穿。

当时还能够坦率地承认,还说着一些“就算你没有感觉也请允许我继续以朋友的身份陪伴着你”这样的话,被一个吻截去了全部虚伪的话语。

不想——跟你只是朋友。

即使是现在。



但要是不做出一样的回应。

是不是就不会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上帝给人同样的机会。

到底是用于赎罪。

还是重蹈覆辙?



巽悚然。他意识到自己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

自己在一厢情愿地玩着过家家游戏,自己在慢慢地扼死HiMERU。

HiMERU与自己扯上关系,只会一次一次地被毁掉。



他搂着HiMERU的手紧了紧,想反手去推开。

接着他听到HiMERU用一种布道般的口吻说着,“我不是巽的朋友,我对于巽来说是特殊的,对吧?”

巽忽然松弛了下来,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怎么忘了,HiMERU——十条要本就有占有欲强烈而别扭的一面。偏生自己受家中神社影响,习惯性地对身边所有人都摆出一副亲切有加的姿势,即使与他确定了恋人关系,也没意识到要改,生生逼得十条要以出走作为威胁,才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惊惧从后颈褪下,HiMERU稍微上挪又压低了一些,几乎抵着巽的鼻尖,“巽只准注视着我。”

“是我不对,”巽轻柔地回应,“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只喜欢——”

巽顿了一下,“要君。”

HiMERU把脸埋在他的颈窝,瞳孔里阴影一掠而过。



燐音满打满算歇了两天,接到了长长的安排清单。

这个阶段做的工作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偶像活动,积累人气或者磨炼技巧都先放在一边,在每一项工作里,事务所会给他设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像攻城略地的封建君主一般,在偶像界里各处烧杀掳掠,同时依此目标进行各方面的下注。

如果是存在battle环节的综艺、娱乐赛一类的,基础的是所在队伍的输赢、得分;进阶的可能是出场顺序、任务完成时长、攻击成功人数,或一切具备随机性和不可控的下注因素。都是攻击性十足的部分,与偶像活动惯常的合家欢调性差异相当大。

这项工作的本质注定了能调动赌徒兴趣的项目只有对抗、攻击、血腥而野性。燐音也依旧承担着这样的象征作用。

燐音有一定的调整权力,像是去什么节目,或者跟什么组合为敌。

三井从回归祭中获利匪浅,趾高气扬了一阵子,但也更加谨慎。在与他的例行通话里,能听出来他像是被什么人敲打过,还叮嘱燐音要稍微维持一点儿“偶像身份”,可以不走其他偶像依靠粉丝、作品和口碑盈利的营收逻辑,但在被调查、被质疑的时候也要拿得出东西来,至少各种偶像活动还是要好好做。

燐音听得好笑,各种做灰色交易的场子明面都得做足功夫,这道理三井应该不是不懂,只是可能太过得意忘形,动了抛弃掉燐音的心思,反而被他身边懂行的人敲打了。

再说他自己也没有糟蹋偶像工作的想法,在最后那一天到来之前不知道能做多久,就算背负着各种沉重而灰暗的目的,也会尽心尽力地对待好每一次在镜头面前出场的机会。

不如说,就算COS pro是当前业内近乎风头最盛的偶像事务所,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也会被群起而攻之,其他事务所、组合,或者幕后老板都全无动静才是不可思议之事。

也许是在观望着COS pro这次究竟会被哪一派拿下来,又或者是正在储精蓄锐,会在事态失控的时候把利剑刺进来,收割掉这个庞然大物。



茨对他提过一件事,说最开始怀疑过,COS pro所长可能是教父的人。

他留心做过背景调查,但在从军事基地离开,到开始经手公司,其间都没有与他产生任何关联。他加入COS pro虽然与凪砂有关,但在与所长的交涉中,那个老人更像是一个所知甚少、只是精于业务的平民。

去年的SS里,把选择曝光明星昴流身世的COS pro派系拉下水的时候,连根拔起了不少劣迹斑斑的高层。

但从未触及那个所长。

三井这种人则是明晃晃的事态外,本身凭借着在其他行业的敛财经验爬上去,高层大变天,就露出自己的胃口胡吃海塞。

茨在对决里被背刺,虽然感到愤怒,但复盘下来,还是有所懈怠。离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人类反而更放得开手脚,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恶意吞噬着同类。

要想取得和平,必先挑起战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也许所长的确和教父没关系,但他完全不觊觎教父的遗产么?



“乱凪砂”是教父的继承人,是一件虽未摆在明面,但所有相关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模糊的只是继承的标准,以及可供继承的“遗产”到底囊括了多广大的范围。

教父垮台时,大半资产神秘消失,如不动产或者节目、公司这种资产也经过了瓜分与重组,至少现在没人能说得明白,那些宣示所有权的链条是否已经真的断裂,又有多少还在水面之下。

更何况,教父不只是一个富豪,教父是……“那个人”。

无论是有代理人还是有继承者,必定有一部分财产与权力以某种形式静置着。

落灰的帷布如被掀开,腥风血雨必将重临。



茨整理了所掌握的关于教父的资料,事无巨细地共享给燐音,也包括很多未曾告诉凪砂的充满恶意的揣测与猜想。

他倒没有那么无私,而是在赌。赌一个破局的可能性。

凪砂自被教父收养成长至今,都在教父的控制和预测之内,而茨在被确认为教父血脉之后,也被半强制性地走上了这条道路。

他的思考方式和行为风格补上了凪砂所暂不具备的教父的残忍手段,他在凪砂身边作为组合,就是教父的头脑与利剑,是教父仍然掌控着这个世界的意志。

但如此艰辛地活到今日,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被灌输的理念和思想,什么又是出自自己的本性和想法?

除了血脉这种茨并不是很笃信甚至痛恨的事,自己的家庭因为欠债而穷困潦倒,父母病死、自己被驱赶与呼来喝去,每一天都像豺狗一般在泥泞里撕咬同类,去抢夺仅有的生存食粮。

这样的惨状,难道也是为了培养自己的性格,而人为铸造的地狱吗?

茨翻过教父,也就是那个血缘上的曾爷爷的记事本。他对偶像的爱与疯狂快要溢出纸面。

茨一次一次地从头到尾翻着那个铁锈红的本子,想在字里行间找到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关于家人的踪迹。仿佛要证明这样的家伙也是人类一般。

教父一定是有罪的。

茨被阴影笼罩住,不得不接过这份罪孽。同时又为了生存,一定要把黑的说成白的,罪人翻成神明。

他几乎继承了一切,连同对偶像的蚀骨之爱。

也因此绝对不能被打倒,被拉回地狱,不能从舞台的聚光灯下退回到无人问津的肮脏角落。

也许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凪砂的原因。

凪砂是最符合教父审美的完美造物。

虽然还在成熟的过程里,继承了这份爱的自己接上了去塑造和雕刻的手。



天城燐音突如其来地闯入了他们的宿命。他本应只是敌人用以戳击他们的一支长枪,他和凪砂只要继续用以往对抗敌人的方式去将他击垮就好。

但有什么东西渗透进来——像是慢性的毒药,流遍全身之后便开始炽烈燃烧。燐音由内而外地瓦解了他和凪砂的共生,把凪砂拉了出去。

自己也许本来会就这么成为失去了神明的狂信徒,在发狂般地悲痛与胡乱戳刺中自伤,折断,枯死。

但凪砂没有放手。

凪砂身上的火焰也淌进了他的手心,顺着手臂蔓延,灼烧着他的胸腔。



茨有类似的愤怒与惊惧交错的时刻。那是四五年前,弓弦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想就这么在战场上如烟霞般消散。

“你有家庭,没有为生活苦恼过,连出现在这里都是有选择的,一边教训我有心理问题,施以各种严苛的刑罚,一边像是玩笑一样说着自己的死法——”

茨说不出自己的无名火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是不相关的、从没考虑过要成为朋友的人,希望他越早走掉越好的无理教官,如果是因为死亡而告别了拥有的一切也无所谓的傲慢人士。

弓弦把他拽着自己辫子的手咯吱一声掰开,反手抓着上臂把人摔在地上,单膝压住茨想反击过来的肘部。

茨因为激动而眼眶发红,只是喘着气。

弓弦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了。”

弓弦放开他,背过身去原地坐下,抱着膝盖看着校场远处正在完全消逝的晚霞与云彩。

茨有些惊疑,爬起来想去卡弓弦的脖子,比画了两下,最终没有动手,慢腾腾地过去并肩坐下。

两个人刚刚说的话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外,连自己那像是从心脏深处吐出来的话语,此刻都变得陌生。绝对不算是泄愤或者理性看法,也许只是无意义地嘶吼。



“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的,你的生存哲学?一定要找到为之奋斗的,不会让你的生命如灰烬一般飘散的事物。

“虽然你还在寻找,但在这种基地里一直待下去的话,你可能也很难找得到。”弓弦直视着前方的树影和旗杆投起在水泥地面上的长长黑线。



“有一种东西,叫爱。

“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人与事物之间,人与理想之间,万事万物之间。

“爱能够突破一切规律和目的,爱能够烧尽束缚与绝望,从困境、从地狱中把人拯救出来——

“爱是在穷途末路里通向下一篇章的门扉。”



弓弦扭头看着茨,玫紫色的瞳子里记录下了最后一丝绯红余晖。

茨难得被他用这样认真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有些畏惧和困窘,“你在说什么东西……我打到你的头了?”

“这是感谢。感谢你提醒我生命的意义不止于此。”

弓弦收回视线,“所以我把你生存的意义给你。

“我告诉你世界上有爱这种东西,如果你有一天在他人制定的规则里迷惘、痛苦,想要放弃。

“就去追寻爱吧。”



弓弦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基地。到在梦之咲再度相遇出现在茨面前时,弓弦已经敛起了他野狗一般的面貌,温文尔雅地充当着他曾脱口而出不想去当的“富人家的狗”……

教官大人,这就是你找到的生命的意义吗?

弓弦像是完全忘却了他曾说过的那些话语。

往昔旧梦被链锯搅碎,尘土混着汗水的气味也飘散在白桦林里。

但既然教官说过,自己可以以追寻爱作为生命的目标,那就这么去做。

爱偶像,爱家人,爱凪砂。

爱钱,爱权力,爱能让他血脉偾张、热力上涌的事物,爱能让他生活变好,受到尊敬与重视,不会再被人唾弃、辱骂、驱赶、再因此失去心爱之物的一切……

爱的面目逐渐模糊,爱是属于他、被他拥有的一切存在,爱是掌控。



直到茨被那股蔓延的毒液注满了全身,他忽然辨认出来,这大概才是弓弦提过的,那份名为爱的存在。

弓弦也确实在为属于他自己的爱而活着。他的日常。他所守护的事物,他的愿景,他遵从自己真正的内心所做出的选择。



天城燐音向他们证明了世间确实有“爱”的存在。

虽然为了不至于跟凪砂分离,小心地对待着同盟关系,随时准备夺走控制权来护住凪砂周全。

但只要他能一直展现他值得被信任的一面,为了这份可能性,为了这种无理地席卷一切的飓风与暴雨,为了撕裂自己的外壳完成蜕皮,为了不在生命终结之时化为缥缈的灰烬。

天城燐音,你带乱凪砂走,逃离这命运……

其后操纵丝线的那只手,由我斩断。

那种“家人”指望我成为温顺的枝条,大错特错。

正如我自己选择的姓氏一般,即使被砍断、埋葬,也一定会再次刺破土壤生出——

绞碎一切。



经过了回归祭阶段的引流和资质筛选,再想参与后面的成长计划分成与新开的奖池投注,或者只是想提现,都要填复杂的资料和提供一些担保内容。

成员之间的积分交易系统也进行更新放宽了限制,不再只是原来仅能日元跟积分兑换,需要走网站外渠道的那种形式,私聊系统的加入使得直接使用积分交易成为更广泛的选择。

燐音这边拿到了升级过的系统权限,能看到的数据里,有相当一部分账号是回归祭之后才加入进来,进行着频繁且大额的积分兑换与提现,至于他们自己约定的什么规则,或者仅仅是经手一趟网站便把资金流向截断,则不需要网站操多余的心,收好佣金就足够。

但这种对网站来说也有风险,被监测到的话,COS pro事务所这边就会派人过去跟账号背后的人对谈确认状况。



回归祭的池子更接近于弹子机,虽然可以依靠运气和战略决策来降低投入成本,以及依靠财力撑到获得分成礼券来回本,但对于赌徒来说,让他们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足以把人拖下深渊。

网站悄悄上线了诸如俄罗斯轮盘、德州扑克、21点、比大小等一些常见博弈赌局,所有人都可以开房间以网站积分进行游戏,但通过这种形式获取的积分只能获得在天城燐音系列活动里获取的积分的一半,超过的部分还可以累积,会暂时冻结在账户里,当活动积分上升后才会一同解锁。

粉丝等级转化成了用户组权限,根据级别划分出了不同的聊天室,高级可以到低级去,但无法反向进入。很快就发展出了一套暗语,赌徒们交换着手头信息,带着蔑视地讨论着被卷入的偶像们。名字背后具体的人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都是取乐或者牟利的棋子而已。但既然开盘与偶像活动绑定,没找到什么天城燐音下一步的竞演计划,聊天室的气氛也焦躁起来,担心庄家的盘能开多久的焦虑确确实实地蔓延着。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就涌入大量积分提现申请,还有人试图来攻击服务器检查架构。

Crazy:B网站紧急发了个公告,声明一切系统依托于COS pro事务所,不会因为人员变动而影响积分相关系统。



燐音没关注顶着他名号的网站在干什么事,七种茨反而打了电话过来,说出了点儿纰漏。

“之前跟三井商量好,从头到尾顶着Crazy:B组合粉丝积分系统的名义来运作,所有盘口跟你锁死;出了点儿挤兑的苗头,三井那个软脊梁就承认背后是COS pro。”茨的声音低沉,透过电信号的转录,仍能听出怒不可遏。

燐音还在写真拍摄现场,造型师正处理他侧颈抓拍扯掉项链时划的伤口,手机屏幕亮起,震动着挪出一小段距离。燐音看到来电显示,就让造型师先出去,自己拐进厕所叼了根烟。

“出事了?发生挤兑也资金足够吧?”燐音抽了一口,问电话那头。

“系统的设计就不是让全部人都能兑现的……”茨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总之估计三井会紧急给你插工作,先开两轮盘,发点儿甜头稳下来。

“不过三井这么搞,到时候COS pro很难切割出去。那家伙还在他本家的时候就贪心不足,差点儿搞死丰田,才被驱逐出来,十几年一点记性都没长。”

“那他也翻不起什么浪。”燐音把烟踩灭准备回去。七种茨最近总是强行跟他解析事态和变化趋势,偶尔还考他,搞得他总怀疑到底谁才是爷爷,茨反而像个命不久矣托孤的老头。

“也应该是正合他意,他还是在找机会把你踢出去,之前想量产偶像组合,现在想量产赌场招牌。”七种茨嗓音阴沉,“不撕下他一块肉,他长不了记性,搞不清只有天城燐音才能干这事。”

“哟,毒蛇,这算是句好话吗?”阳光透过卫生间的窗户打在瓷砖上,燐音走过去虚晃了两脚,咧开嘴笑,“是天城燐音和七种茨才干得了。”

茨把电话直接挂了。燐音往外走,看了一眼镜子里脖子上又渗出血的自己,手按在洗漱台上前倾,朝镜子哈了口气,用手指在镜面划下凪砂的拼写,抹掉。



拍摄结束,一组硬照写真,燐音的暗纹橙红西装外套飞扬,在台球桌前一棒下去,台球都被击飞在空中,离镜头最近的是一个黑8,黑色的球影映在燐音瞳子里。

另一组场景是黑暗的背景里燐音从空中跃下,黑色皮靴踏碎了玻璃地板,擦过嘴角的血,撑着金属球棒立着,虎豹朝他围去。

侵略、野性、控制、掠夺。



燐音改变战略,驱逐掉了原本积累起来的粉丝,现在是配合三井用新的气质和风格去捕猎目标人群。

偶像业务本身已不是他们的发展方向。天城燐音现在话题性不断,利用人们渴求娱乐与噱头的心理,营造不间断的非议、攻击、好奇、席卷一切的势头,把天城燐音这个名字打造成一个超级品牌,就能够创造价值。热度比爱更持久。

只要维持住热度,就能够达成COS pro事务所本身的目的——明面上的曝光度越多,地下市场的信心也就越足,新涌入的人也就越多,活性越大。

后面的发展就是燐音和三井各自的想法了。

三井那边明显是想掌握住这种表里两套吸金模式的定义权和话语权,从茨那边听到的资料是他之前在丰田汽车搞概念股,虽然最终内斗失败,但憋了一股气,一直想再把这个模式跑通,踏踏实实创作舞台和歌曲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燐音既要配合他引他向着利益、向着捕网深入,又要时刻保持着利爪和獠牙威吓着他,以免被三井像无用的老猎狗一般丢掉。



主动坠向深渊,会与在引诱中、在胁迫中、在狂乱中迷失有何不同?

在旁观者、在后来探寻者,在历史里胜利者一方的记录笔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从乳白色的雾气中慢慢浮现出来,四肢、身躯爆裂般的染上墨色,直至完全融入黑暗,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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