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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代动荡被时而捧上顶峰时而贬得一文不值的五官比例,说着谎言、情话、咒骂、推脱和麻木话语的唇齿。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朱红樱瓣飘落在琥珀右侧的竹木窗沿,琥珀转着笔的中指一顿,铅笔从指间滑下去落在桌面上弹起,发出脆响。

琥珀手落下按住缓缓滚动的笔,和桌子对面的男子躬腰道歉,“有些走神。”

对面的中年男子鬓角斑白,胡子修剪地方方正正,穿着深灰条纹小袖,表情笑呵呵的,对琥珀的走神不以为意,而是先把带来的资料折页合了起来,问他,“在这里住得惯吗?”

“我在哪里都可以的。二叔这次待多久?”琥珀注意到这个长辈刚一直在讲解,杯里的茶水早就喝尽,半起身添了一杯煎茶。

“组里想问问你的意见。”二叔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琥珀双手放在膝盖上,跪坐着,半天没有出声。

在这个村落的住所选择交由组里在当地认识的人,隐蔽但有些简陋,两人现在所在的二楼就只有一扇窗户,窗外就是电线杆和马路拐角处的凸面镜,稀落的行人身影在镜面缩短又拉长,碧泊天色缓缓流动。



“参与‘梦洲’的角逐——风险会不会殃及少爷?”琥珀桌面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二叔樱河泽的眼睛不像琥珀一系偏圆,而是眼角上翘,收起笑容的时候就容易显得凶。

樱河泽慢慢把嘴角收了回去,抿了口新续的茶水,“朱樱司少爷进入偶像界没多久的时候,这个计划就试启动过,中途推演时确实觉得风险不可控。才搁置至今。

“艺能界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原来那种极道不断地吸纳威胁艺人作为交换资源与消耗品的局面也收敛了一些,近十几年都没再有风声泄露到外界,自杀的也会被当作事故或者无关案例去掩盖。

“但消耗品终有一天会耗尽。”樱河泽垂下眼眸,他的瞳孔也是灰绿色,琥珀进组仪式后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叔”,他叉着手站在屋内的角落阴影里,背倚靠着墙,褪色的白粉短马尾翘在脑后,灰绿色的眼眸就随着视线平移过来,与琥珀对视一瞬。

“也是个外人。”樱河泽说。



“那其实不需要问我什么,吩咐我然后让我做就好了。”樱河琥珀端坐着。

“琥珀啊。”樱河泽笑了起来。他的眼角已经有密密的细纹,琥珀和他接触的时间不久,但琥珀在处理现场之外的打交道方面不是很熟练,基本是樱河泽派来的那个长褂眼镜以及他本人帮琥珀善后,虽然仍有戒备心,但琥珀至少能确定他对自己没有恶意。

眼镜没有跟来,还留在东京,自己在这边也只是出差性质,等一个命令。

“樱河家借助于偶像的符号化东风,找到了扭转日渐式微和清算债务的途径……小琥珀,你很清楚为什么要找你,这是樱河家要做的和能主导的事,你是樱河家的人,”樱河泽话音一转,“而且你是当前范本天城燐音的前队友。”

琥珀深吸了一口气。樱河泽的话语在他正浇筑玻璃的心脏上敲出一个豁口。他已经很久不想了,自己逃离了那套规则和狂乱的热潮,曾经在舞台上挥汗欢唱的日子都已经随着春风的吹拂破碎消逝。

回到暗影里做回猎手让他觉得安全,他情愿用“自由”交换。



“琥珀,你知道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樱河泽说。

“什么?”琥珀有些发愣。

“那时候我跪在柏油马路上,一拳一拳地正在打村里一个总是欺负我的比我壮得多的男孩,他翻着白眼,嘴角血红的泡沫外泛,我觉得他快要死了,但我停不下来。

“那时候我妈妈……我们的妈妈,”樱河泽看看窗外,他灰绿眼瞳里似有雾气闪烁,“太阳太烈了,我看不清楚,就觉得热气从我的膝盖上滚过,扭曲的空气里,一个女人的身影牵着个小孩子朝我走来,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的眼睛好圆,好澄澈的紫色,像是想要被人捧在手心的宝石。”

琥珀沉默着,樱河泽的身世因为他的瞳色过于明显并没有刻意隐藏,二叔由琥珀的祖母未成年时生下,一直放在家乡交由她的母亲养着,嫁入樱河家后在重病时带了回来,没多久就去世了,到后面是兄弟俩相依为命了一段时间,直到他们的父亲很快再续弦。

“朱樱司是个干干净净的人,让他沾一分污浊都是损害珍宝。但樱河家本就是他们的影子,你是影子里无法化开的那一滴墨色,如果需要有人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起舞,非你不可。”

男人起身,他因身板高大但又常年弯着腰有些佝偻,重新把手叉回袖子里,眯眯眼笑着看着琥珀。

“影子是为光而存在的,樱河琥珀。”樱河泽说。

琥珀也起来,弯腰鞠了一躬。

“这是我的选择。”琥珀低声。



琥珀小心翼翼地坐在田埂间,把木屐和鞋袜脱了,撩起下摆赤足伸入水稻间,脚背在凉而细滑的稻叶间拂来拂去。

紫红暮色碎裂在水面细密如鳞,夜风拂过琥珀的耳畔细发。琥珀在京都旧宅时经常爬上最高的楼顶眺望远方,那边也能看到类似的稻田,就一直在想象待在这样的稻田里是什么感觉。

琥珀闭上眼睛,分辨不出种类的虫鸣声和植叶的扑簌声交织在一起,土块被踩碎的嘎吱声与汩汩的水声——

琥珀手心一按,飞快地起身回头却没躲开,正被扑过来的来人面对面地压回了稻田里,后脑勺瞬间被田水浸透,凉意渗了满身。

灼热的气息喷到了琥珀脸上,琥珀去够腰带里短刀的手松开,转而去用力推身上几十公斤重的躯体,“你找死吗三毛缟斑?”

斑双手抓着琥珀的腰,原地滚了半圈,把琥珀湿淋淋地从水里拎起来,自己躺在水里,让他趴在自己的身上,溅满了泥水的脸笑嘻嘻地看着琥珀,“晚上好——”

琥珀盯着他,想骂他,又没有脾气。

他默默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重新站回田埂上,如樱河泽一般抄着手,低头看着双手大开仍旧躺在稻田里,把人家的水稻都压得七零八落的大块头。“你怎么找过来的?”

琥珀沉默了片刻,也不待回答,转身就走。

斑跟上来,墨绿风衣浸透了水被拽下来在手里拧着,皮带覆着的白衬衣也斑驳不平地沾了水,透出一寸一寸的肌肤。琥珀走了小几百米,扭头盯着斑,“我为了保密与完成任务,能对任何一个妨碍我的人痛下杀手。”

斑深以为然地点头,“嗯嗯。”

琥珀,“……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你怎么跟听不懂一样?”

“各有各的任务,小琥珀你也不要管妈妈的行动啊——”斑拉长语调。

琥珀一语不发伸手去扭斑的手肘,斑抓住手腕顺手上捋至肩膀,琥珀另一只手挣开借力把斑的重心拉倒自己闪开,斑又抓住他的腰把人抓回来稳住重心。

一番拉扯,两人除了位置互换,还贴得近了些,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琥珀在前面走,斑就在后面跟着。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走。琥珀走到村口,扭头盯着斑,“物理上消灭你这样的大块头虽然是件麻烦的事,但得益于这个穷乡僻壤并没有太多现代监视设备,不要一次一次挑战我的底线,三毛缟。”

“这算是身为偶像还是身为豺狼的职业病呢——总是疑心自己正在遭受关注,紧张地看向隐藏秘密的地方,才更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心与贪婪喔?”

斑还是笑眯眯的,琥珀棉麻便服的袖子还紧紧地贴在脊背与手臂上,透出消瘦的肢体形状。琥珀扭头继续走,斑跟着他回去,琥珀拧开院门,爬上二楼,在相同的位置坐下,新拿了些茶叶和杯子,看起来像是要给他泡茶。

樱河泽留下的计划折页尚未收齐,只露出封面一个夜色下斑斓闪耀的巨大会场。斑看了一眼,也没拿起来继续看,手撑着下巴,“嘛,小琥珀还是猜到啦,咱们的目标一模一样。”

“三毛缟斑,”琥珀说,“你这个人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所有示好、纠缠、躲避和出没都有你的目的——我了解你的作风,三毛缟家的斑。”

“哦?小琥珀本来是对我有什么期待吗?”斑显得饶有兴趣。他的风衣也还没脱,在夜风中一直走呈现一种半烘干的状态,不再滴水,但盘坐的地方湿气蔓延开浅而细密的一层阴影。

琥珀盯着他的衣服,一时没接上话,斑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伸手去解扣子,先是把墨绿的风衣外套脱了,从湿了一半的夹克里面把匕首和微型手枪掏出来摆在低矮的茶桌前,又解掉胸前的皮带,再去解衬衣的纽扣。

“停!这里没有烘干设备,你自己坚持到住的地方再脱。”琥珀想喝住他的动作,斑的食指自锁骨向下滑开,衬衫就滑开至两侧,露出里面的绷带。

琥珀有些哑然,忍不住手撑在桌面上起身去看。斑裹得严实,看不出具体是什么伤,琥珀猝不及防被斑拎住后颈的衣服拉过桌子,半强制地给他脱湿透的外套。

琥珀一边挣扎一边视线还是往斑肋部的绷带瞄,斑把他上身的衣服也都扒了下来,去开地炉生火,“不能明说我被家里驱逐出去了,又不作为MaM活动,老有一些人疑心我是在替我爸或者我妈做些什么大事,派人来试探我。”

初春的寒夜漫进屋里,琥珀的肤表浮起颗粒,打了个喷嚏。斑绕进木栏隔断后把琥珀的被褥拿出来,给他搭上,自己蹲在炉子前面继续摆弄。

“樱河琥珀,该说你至今都还是像只在工厂里机械地按照指令飞舞的蜜蜂,”斑说,“一点都没有作为对自己负责的人的自觉啊。”

“不过毕竟也是未成年……小琥珀,生日的时候要跟妈妈一起去看烟花吗?”斑说得轻松随意,“穿着和服拿着苹果糖的那样,虽然梦之咲总是会举办很多类似的祭典,但跟着妈妈才能玩得最开心喔?”

“有多少?像你这样被派来的人有多少。”琥珀跳过他的瞎唠,单刀直入问他。

斑盘腿坐在炉子边上,玩手臂上的金属和皮质交错的手链,“情报交换需要付费,不过我可以附赠一个哦,就算你们是打主意打得比较早的一家,但各有各的门路,有人通过拖延赌博特区正式公布的时期来培养他们的偶像势力;有人向天城燐音的背后——也就是COS pro的那一支寻求合作,当然他们目前不会轻易把蛋糕分出去;也有的人选择去攻击像你这样正在茫然无知地做着准备,准备站上舞台,彻底打破黑暗与光明交界线的偶像——

“小琥珀,我问你,你到时候是作为樱河家的琥珀,还是作为Crazy:B的琥珀呢,还是小琥珀本人……”斑把手链摘下来,拉过琥珀的手腕,绕了两圈系上。

“我来给你提供一个选择,琥珀,跟我一起。”斑说。

琥珀低头看看手链,又看看斑碧绿色的眼眸,有些想发笑,“三毛缟,你真是个幼稚鬼。”

“各取所需,小琥珀。”斑摇头,“你跟我一起行动不用隐瞒那些黑暗中作为匕首挥舞的瞬间,不用背叛你深爱与为之奉献的家族,你能从你更加熟悉和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台阶上去高高跃起追寻自由,也不用担心会被捅到对穿。因为妈妈在啊,妈妈能够摧毁掉一切想要沾手我们心爱事物的邪恶存在。”

“那你呢?三毛缟,”琥珀追问,“你能得到什么?”

“我……”斑张了张嘴,似乎是嵌着心意的话语在他舌尖盘旋。

“我不希望作为偶像的小琥珀被彻底摧毁掉。”斑说。



樱河泽带来的指令简单易懂,天城燐音在一轮轮的竞演里强化了自己作为一个符号与财富及利益的联系,他就是合法的暴利与疯狂,这也正是过去极道将艺人作为消耗品曾打造出的效果。随着他们在电影、电视、舞台等各种地方曝光,收获民众的喜爱,台下再由对他们有指挥权的极道将他们作为货物交易、贩卖,酒局,赌场,各种高管府邸……把柄与投诚伴随着财权的流动。

但艺人依靠于天赋,投资时间久,难以控制,涉及法律和药物,艺人本身又极易被摧毁,到后面几乎整个艺能界都逃脱不了站队与依靠于极道,几乎是让极道实质性的操控了娱乐界的话语权和权力,才引得更上面具备“正义性”的势力出手,在剪掉他们其他触角的同时一并除去了这条联结的丝线。

直到十余年后的今天,民众参与的网络力量盖过电视与媒体,诞生不需要能力的偶像行当,粉丝的参与诞生门槛与强制性的凝聚力,不再需要偶像本人冒着风险到达任何场合留下证据,能够更容易地操控偶像的形象与行径。

COS pro和天城燐音,他们正在成功的路上,他们借助无法追责的网络和无法界定的行为,重新贩卖起爱与注意力,捣毁黑白两道之间的安全堤坝,一个符号的世俗成功必定会引起后来者的效仿。

“朱樱司少爷,他永远是桂冠上的那颗明珠,一尘不染,”樱河泽眯起眼睛,灰绿色的瞳孔结着雾,“琥珀,你会成为樱河家的偶像。”



“三毛缟班,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樱河琥珀说,“不管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已经走在了我自己选的道路上,收起你盲目的慈悲心肠。”

斑耸耸肩,他伸手过去捋琥珀半干的脑后碎发,琥珀没有躲。

“周末的舞台,只有厮杀出来的人才能站上去,作为一方势力与合法博彩联结的开端,作为一个永久的烙印,天城燐音会来,各家找来的人都会来,他们会在你淌着血飞到之前就杀了你。”斑的声音在琥珀耳旁轻拂过,在他耳廓上盘旋。

“琥珀,为了道义所要使用的行径未必非黑即白,不必像以前的我一样一定要坚持自己闪耀的英雄色彩,你也不必明明身板如此轻薄,一定要担上厚重的淤泥,不肯照射到阳光。”

斑离得太近了。琥珀的注意力还放在斑肋下的绷带上,斑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膀,琥珀只要脊梁稍微放松,前胸就能和那绷带贴上,说不定还能揭开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伤口。

“我在调查另一件事——目前还不确定是不是和现状有关的人时,发现了一个名字很有意思的组合,注册很久了但一直有没有人担起他们的名号。Double Face。听起来怎么样?我们的应援口号叫起来应该能朗朗上口。”斑笑嘻嘻的。

琥珀脑海中忽然闪过上次见面后特意收集的斑的信息。三毛缟斑,身处单人组合的原因不明,但似乎曾经数次抛弃朋友及伙伴——

琥珀垂眸,“好,我答应你。”



六角形的眩光穿透玻璃茶几,映在白瓷地板上散射开,弹痕般在手提箱的底边和灰色墙面上来回穿梭,最后撞在少年瘦削手臂外的银灰色西装面料上,碎裂浸入其中。

正在满脸微笑介绍合同的代理人被少年宝蓝袖扣的反光晃得顿了一下,又很快接上话,少年注意到,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提箱往自己面前拉了拉。

“Parto da……”少年张口,卡壳。

代理人笑容不变,切换到日语和他对话,“不保存大额资产的具体含义是指,在客户提出委托时,经过一段时间的综合评估,确定客户的委托资产具备高额价值,可能会引发超越我们安保能力的风险,就不会接下这个委托。”

“也就是说我的……”少年扶了一下细细的碎金眼镜框,“他的保管物不被划分为资产?”

代理人没有接话,目光看向少年的手提箱。

少年从眼镜框侧把暗红的碎发拂到耳后,拿过代理人手里的合同,把下面那份抽出来。果然是一份日语版的,少年快速翻过前面的页数。

“Nebbia,你们的保管业务已经数百年,交付你们保管的家族秘密有大半都无人认领,最后消失在时代的尘埃里了吧?”少年把合同放回玻璃茶几上,伸手去开手提箱,似是随意问道,“你们怎么确认为谁服务?意图、命令还是人?”

代理人也从自己左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烟灰色印着三角图腾的六角方盒,打开从里面牵出一根数据线,接在打开的手提箱里的接口上,盒子轻嗡片刻,一阵淡淡的焦味弥散在房间内。

“128位密钥,一次性使用。这就是我们服务于您的咒语。”代理人脸上的笑意扩大些,起身伸手示意少年跟上,“七种茨先生,带您去取现在属于您的委托物。”



星点雨水溅在车窗上,汇成细密溪流,茨调了半天车里的智能系统,最后把空调从23度升到26度,对打着伞正从他车头前面通过的米白风衣男子鸣笛。

凪砂几乎要从车前走过,被声响引得回了下头,从摇下大半的车窗里看到茨一对深蓝色的眸子。

“茨?”凪砂过去俯身到车窗前看着他,伞遮住了两人头顶的一片区域,方才在车窗上自由奔流的小溪断了汇入,立刻变得磨磨蹭蹭,无法坠入缝隙。

“大人,上车。”茨唤他。

凪砂坐到副驾驶,茨发动帕加尼,慢悠悠地沿着东京街道行驶,迷蒙霓虹光斑在车轮下的雨水里飞溅。

“好久不见。”凪砂说。

“确实好久。”茨用喉咙应了一声,“大人也会说冷笑话了吗?前天还上了课。”

“不是,好久不见这样的茨,”凪砂摇摇头,“难以准确形容……发生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新买的超跑,算吗?”茨斜瞥了一眼凪砂。一脸茫然的神情,他果然不会注意这种东西。

车窗摇上后隔音很好,只有轻微的唦唦作响,茨把速度维持在二三十围着城中心公园绕圈,凪砂靠在车座上,抱着的手臂慢慢滑下,连打了几个哈欠快要睡着。

“大人,有件事困扰了我好多年,这两年慢慢放下了,但是不知怎的又想起来。”茨说,“我曾经去过一个保管库。”

凪砂迷迷糊糊地嗯了下。

“我从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后就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准备和安排妥当一切,只有一样东西要留在全世界保卫最严密的地方,等待有资格打开它的人。寻找那样东西的过程像是要走进一个人的心脏,或者灵魂。”

凪砂风衣内里装着的手机嘀嘀响了一声,他却没有反应,呼吸匀称而绵长。

“我想象过那里空荡荡的,或者装着证据、秘密、足以撼动世界的真相……诸如此类的东西。”茨用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把导航唤出来定到凪砂现在住的小公寓,转向开过去,“你知道发现这么一个人,居然把他的爱藏在那里……”



身高刚过一米六的少年略微不安地攥着袖口。代理人在处理最后一道门锁,金属阀门后就是这份千辛万苦弄来的密钥所属物。

他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咔嗒声,门只是悄无声息地滑开,代理人后退几步,在后面的门口示意自己将会暂时离开,专用通讯器已经交给了少年。

少年点点头,迈进门内。

没有更多的心理建设时间,少年一脚踏进了时光尘埃弥漫的展馆,玻璃展台上钛银小射灯照着酒红皮革封面的记事本。

少年愣了半晌,朝前走去。鞋跟在金属地面上敲出脆响。



“教父他大费周折藏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全部是在讲他有多热爱偶像,想看到什么样的帝国盛世……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我是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在隐藏的最深的地方,再讲述一遍。”茨的声音有点堵。

“我看了三遍,想在里面找关于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关于我的只言片语。一个字都没有。

“直到昨晚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写给我看的。写给他的‘孩子’——”茨猛地踩下刹车,凪砂的身体晃了一下,别到耳后的刘海荡到眼前,惺忪着眼打了个喷嚏。

“到家了,大人。”茨伸手去给他解安全带。

“啊?哦……抱歉,茨,我实在太困了……”凪砂打了个哈欠,茨拿起他的伞下车把车门打开,打上递给他,凪砂摆手告别,把手插进口袋里往小区走过去。

刚从停车场上来的一辆红车在茨后面鸣笛,茨看了一眼后视镜,升起的某种情绪被熟悉的车型冲散,不自觉扬起笑容。

红车挪到跟茨平行的位置,车窗摇下来,茨也降下车窗,扶了下眼镜,隔着雨水看到一头红毛。轻描淡写,“等你通告完去接大人,小雨都要转雷阵雨了。”

“干你自己的事去。”燐音看到是茨,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嗤了一声。

“我在做。”茨说。

住宅楼底下还有停车场入口,燐音一脚油门,刚开出来的车又去追凪砂。茨慢悠悠地倒车开离小区,转了几圈转回高架路上,往城西开过去。



“一楼很容易被水淹。”茨手里拿着毛巾,也不擦头发,任凭水滴在蓝紫色的绸布沙发上,凝神望着窗外。

“东京上次洪灾大概在四十年前,而且作为一个仆人的经济适用住所,一楼有一楼的好处。”一股冷冽的气息随着蓝发男人从厨房拐出来弥漫在客厅里,茨也打了个喷嚏。

男人闭上嘴,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去,水流声和着清脆的碰撞声,男人端着小碗出来,“不熬那么久了,喝掉,我怕你死在我家。”

茨懒懒地接过,奶白色的液体进嘴一口便皱起眉头来,吹着气看向对面靠着墙的男人,“教官大人,这是奶油蘑菇汤。”

弓弦手里玩着牙签盒,也不搭理他,外面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窗口的绿植上顺叶脉淌过栏杆,纱窗上的水滴汇成迷宫般的图案,茨用被烫到的舌尖小口小口地舔着浓汤。

茨终于喝完,把毛巾往脖子上一围,靠在沙发上。

“不肯开口就开你的车走,”弓弦说,“我也要回少爷家里,他和英智大人最近被你的疯子举动搞得饭都吃不香。”

茨仿佛吃了热食终于有力气般,把深灰色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沙发扶手上,酒红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另一只手把毛巾拉过来盖住眼睛稍作休息,“天祥院英智?你不用唬我,我还没那么大能耐影响他的求生欲。”

“七种茨,想拔你舌头的人可越来越多。”茨耳朵听着说话的人声音近了,停在他的面前,俯身像在观察下手的位置,带着热度的呼吸扫过还覆着薄薄一层雨水的脸颊。

“我是来问你一个当年没问得出来的问题。”茨没有避让,依旧闭着眼睛伸手去掐弓弦的脖子,毫不意外地被反手扣在沙发靠背上。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放任记忆回到那些校场上灼热的下午,“当时我不理解你不愁吃穿还发牢骚,现在有点堕落成你那个鬼样子了。”

“你说非常重要的事,就是这个?”弓弦低沉的嗤笑一声,也放开手,没有像以前教训他的时候直接卸他的肩关节,茨无所谓地自己扭了扭肩膀。

“我就想问你怎么挺过来的?接受自己一辈子为了别人的目标而活,怎么挺过来的?”茨说。

弓弦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你又在评价我跟少爷的关系?”

“你这孤狼遇见姬宫家那个小迷糊,是你幸运。”茨说,“不是。我说你和规定你人生该怎么度过的那拨人,你爸妈,你祖宗,或者命运之神……”

“七种茨,你这个大脑发育倾向,COS pro趁早交给英智大人吧。”身边沙发坐垫凹陷下去,弓弦重重地坐在他旁边,伸手拿了什么,毛巾覆盖住的视野微微透亮,声音从电视机音响里传出来,“……三日后部分城区暴雨预警……”

“真的会被淹哦,弓弦。”茨说。

弓弦没理他,几下换台,乱凪砂的歌唱声从电视里飘出。

茨耳朵一动,还是没把毛巾拿下来,歌声渐弱,被评论员的声音盖过,“再无超级巨星……偶像帝国的幕末时代……从COS pro出走的乱凪砂……签订了“契约”的偶像……打破约定俗成的收支规则……”

“你们要做到什么程度?折腾一个多月了。”弓弦把毛巾拽了盖在手心,单手罩住茨的头发一顿乱搓,茨的刘海被他搓得在鼻梁上打来打去。

“弓弦,”茨喊他的名字,“以前没有天地,天地分开之后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在地面汇成河流,雨一直下,地面的凹陷处水越聚越多,就分成了大海与陆地……”

弓弦把毛巾扔在一边,也抱着手臂,就靠坐在他的身旁,“雨淋进脑子里了?”

茨沉默一瞬,“大人跟我讲的。”



右手边传来动静,茨噼里啪啦敲着笔记本键盘的动作放缓,小心翼翼地滑去保存,扭头看到桌子上的毛毯堆里弹出一个乱蓬蓬的脑壳来。

凪砂的脑门被他自己的袖口压出了个红印子,茨的手抬了一下又放下去,啪地把笔记本一合,板起脸,“大人,今天的茨塾下课了。”

凪砂“啊”了一声,把烟灰毛毯拉下来抓在手里,无意识地抱着,“我睡着了吗,茨?”

茨早早地把办公室的灯关掉,笔记本光源熄灭,俩人正对面的大厦玻璃反射出月亮和重重虚影,泓蓝湖水般的夜色透过落地窗漫进屋里。

“我给大人安排行程的时候,会优先保证睡眠和进食时间,充沛的休息和体力补充才是战争胜利的必要资本吧?现在能自己做主了,就一天接三四个通告,这是在做什么?”茨靠在椅背上,也不看他。

旁边的人低低地笑出声,还因为刚刚睡醒有些哑,“好啦,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茨做了一次深呼吸,起身要送凪砂回家,就看见凪砂头发翘着还在出神地望着窗外,“雨水从天上落下来,汇聚成河流,河流汇入海,海面掀起波浪和风暴……”

“大人在说创世纪吗?”茨随口问。

“……海盗就有了出没的地方。”凪砂说完。

茨真心实意地被他逗乐了,揉着眉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大人!上帝降雨是为了养海盗吗?”

“是啊。”凪砂应。

茨把笔记本装好,俩人起身,不约而同又盯了一会儿窗外的细密小雨。纤细的雨丝一根一根溅在玻璃上,不规则地碎裂融合绽放,穿透其中的灯光逸散出碧色与涟紫,稀薄的雾气弥漫,唦唦的扰动像打在树叶上,关掉暖风的办公室里残余的热气正逸散结晶。



“所有跟大人签订“契约”的人如果去参加活动,都会将相关费用整理成列表并‘公示’,节目制作费用也会选择性公示,没有对账和回本要求,对观众和参与者也没有其他要求。”茨说,“对于制作方,所有的费用都是从凪砂大人名下在补,只管投资不管回本的制作人,签起字来的确体验不错。

“要强调支出,就给他们看支出。围绕偶像建立起来的一系列收费名头不就是告知粉丝们,偶像需要金钱才能生存吗,那就给他们看即使不收取费用一样能进行偶像活动的偶像。”

弓弦平视前方,“英智大人说过,你这么做只会摧毁已经依靠提供服务和消耗内容良好运作起来的偶像业界根基。”

“这么做事也给了我很多全新的视角,以前的偶像制度思路核心是维护‘特权’,偶像作为偶像的特权,和粉丝作为粉丝的‘特权’。

“偶像彼此之间天然具备竞争关系,毕竟当成为VIP需要付出的时候,每个人就会小心谨慎使用自己的喜好,并愿意为之战斗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正确。”

茨拿过弓弦桌子上随意摆放着的坚果,自己嗑了起来,“与‘付费的更值得珍惜’所配套的理念之一是,要先吸引到目标来付费——天祥院英智这么辛苦地建设ES,80%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所有人都带着只有掏钱才能看到演出的预期,才更愿意掏钱。”

弓弦耸耸肩,没做出什么评价。

“Eden过去的方针也一直是打造最值得且只为其付费的【偶像组合】,这是继承自超级巨星的思路,也是一个人——那位大人毕生所建设和铺垫的道路。”

“谁?”弓弦问。

屋里短暂地陷入沉寂,只有茨磕着开心果的嘎嘣声在屋角回响。

“偶像界确实在随着时代发展雪崩,但你们扮演的可不是一片雪花,七种茨。”弓弦也拿了三个果子,不剥,抛着玩,“你们如果成功,相当于抽掉了偶像基石最底下的那根平衡木。没有根的巨树无法承载起任何人,只会轰然崩塌。”

“‘偶像是免费的,偶像是平等的,偶像是可以多者兼得,偶像是可以随时捡起却相伴终生的——’”七种茨呲起牙,他的牙齿略微有些尖,年少时在弓弦身上得口的几下都咬得鲜血肆流。

“公平、正义、仁爱、平等。一向很好用。”

弓弦盯了他半晌,紫红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细微霓光,“你就是咬准了Fine不会坐视不管?”

茨惬意地笑了两声,还想伸手去拿坚果,被弓弦捉住了手腕。弓弦从沙发上起来,翻身把茨压在沙发靠背里,抵着他的额头盯着他。

茨高度近视,没戴眼镜看电视都模模糊糊,此刻被迫仰着脖子近距离直视弓弦,好整以暇地用视线描摹他虹膜里的裂纹,黑洞洞的瞳孔里看到底才映出茨自己眼眸的星点深蓝。

“你是来拉我下水的?”弓弦说。

茨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伏见弓弦,另一条文质彬彬的疯狗,世界上哪儿来如此的巧合。“我问你的那个问题,我自己有答案。”

“好。滚。”弓弦松开他。

茨扭扭被攥得生痛的手腕,自己进厨房又打了小半碗温热的奶油蘑菇汤,一饮而尽,拎上西装外套拧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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