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凪砂把纸袋递给在和场务检查提词板的编导,“给,你上次说没有时间去喝。”
四十多岁的编导诧异地接过来,打开看到Logo和塑料圆顶下绒绒的奶絮,跟场务狂呼,“是LEATISE的雪顶咖啡——”
“上次对谈你提过说一次散步时偶然坐在这家店里,留在记忆里的触感和气味就像是飘着柳絮的春日下午。”
乱凪砂解开薄围巾,把风衣稍微松开些,长长了些的刘海在脸侧拂过,“想看看你眼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
场务妹妹的粉红泡泡还没升起,编导老阿姨毫不客气地嘬着冰激凌,敲了凪砂的额头,“跟你说过你别学体验派!”
看场务在旁边目瞪口呆,编导顺口解释,“这一期拍情书,这小子拿我练节目状态呢。”
场务还是有点半信半疑地走了。
编导手里把资料拿起来底部抵在桌子上抖了几下对齐,看了眼凪砂,“传统电视节目跟你们偶像界交集不多,但我见过的小年轻一个个全都是几乎耗干了……
“别拿感情不当消耗品,我知道你们要保持什么偶像的职责,但你不行,你没边界的,会把自己全部赔进去,我第一期合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跟你说过一次你也没个记性。”
编导顿了下,“你要是跟什么人说‘我爱你’,他肯定会相信,不是演员那种演技,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自己都相信了,就能骗过所有人……”
凪砂刚从情景模拟的状态里脱出来,正靠在电脑屏幕边发呆,听见编导这么评价,看了看她,也没给出其他反应。
编导打了个响指,“去找妆造补补妆,我去带嘉宾过来。”
米白色风衣的背影在前面走,扎在脑后的银色马尾随着步伐轻微晃荡。镜头跟随缓慢转到侧面推进,低垂的浓密睫毛抬起,嘴唇略弯。
“ 欢迎收看本期《写给你听》。”俊朗的偶像念出节目标题,“我是乱凪砂,在去跟委托人见面的路上。
“[笑也任性,哭也任性。短短的春日,漫漫的长夜。]”
凪砂顿了下,瞳光流转,像是在隔着镜头问镜头这边的观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赏樱最好的时节刚刚过去,夏日要到了。秋叶、落樱、流水、游鱼。人类为什么会从自然事物的流逝上获得一种神经共振,一种悲恸?”
“是错失的遗憾吗?还是仅仅因为春日逃逸得太快——”
凪砂把食指比在唇上,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带着镜头进去,“写下来,能不能留住,或者追回一点什么?”
编导喊了卡,跟摄影一起头碰头看监视器里的镜头检查开场画面。那边凪砂进了咖啡馆,没喊他出来他也就没关心镜头拍摄得怎么样,拉开椅子先跟另一个参与拍摄的素人嘉宾打起招呼来。
编导隔着窗玻璃看了眼把风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正抱着柠檬水跟素颜男子攀谈的凪砂,皱着眉。
摄影检查一遍镜头没问题,抬头注意到编导的神色,“咋了神川姐?我这儿看着没问题啊,本来还担心会像很久之前来的那个偶像一样,台词都背不顺。”
“他的词不是我们提供的。”神川摆摆手,鱼鳞状的午后日光从窗户里逸散进来流过取景框的边缘,
“他很好。但我越来越担心他了……你经常照镜子吗?”神川忽然更换话题。
老搭档一愣,“我拍人的,我自己照啥。”
“镜子会把你投进去的关注全数反馈出来,你爱一面镜子,就会觉得自己也被爱着,因为收到了完全对等的反馈……但那只是一面镜子,你走开这份爱也就消失了。”神川说。
“更残忍的是,那份虚幻的爱的真相是一处黑洞,投入的精力、关注与爱留不住,走不开,会被无尽地索取到消耗殆尽。”
神川忽然住了嘴,妆造过去打断一下凪砂和男人的谈话,将凪砂走路间被风卷至头顶的一缕刘海捋下来喷了一点点胶固定好,凪砂抬头扬起一个轻柔的微笑。
“得取消下次合作了啊。”神川摸摸鼻子,吐出搭档所难以理解的话语。
对面的男人还有点局促,鞋跟在桌下交错,凪砂随意地跟他聊了几句,金属小勺在杯子中跟冰块碰撞发出的嘎啦声似乎安抚下了男人的情绪。
“镜头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们会重新自我介绍,也不用太过在意要说什么,我是来听你的故事的。”凪砂轻声言语,他的字句像随着春风掉落在木桌上泛起涟漪的落花,却能凭借着那微小的漩涡勾起全世界的注目。
“只需要看着我、相信我就好。”凪砂说。
皮靴碾过泥土地上的草叶,三毛缟斑打了个喷嚏,“鼻子好痒。”
“活该啊。”琥珀压根不打算搭理他。
他动真格把斑绊倒在地,才从他的臂膀里逃脱出来,回去换了便于行动的短裤和上衣,出门发现斑的鼻子好像被他撞到,贴了块纱布,刚动了一点儿愧疚之情,就被大块头火速贴上来的亲密行径吓得荡然无存。
斑笑眯眯地跟在后面,俩人溜达着走去村里放着斑的车的地方,准备前往演出场馆。
大块头似乎被风吹拂得很舒服,伸了个懒腰,跑去田边捏了只蜗牛回来递给琥珀。
琥珀皱着眉接过被包在叶子里的黏液动物,整齐排列的螺纹吸引了不常见野外动物的琥珀的注意力,他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
“人类总是逃到比较宽阔的地方,又让那里再度拥挤起来啊。”斑左摇右晃,浅浅的影子在泥土地上晃动。
琥珀挣脱开他揽过来的爪子,弯腰放蜗牛自由,问他,“你在说什么?”
“你玩过战棋游戏或者经营游戏吗?”斑笑眯眯地问琥珀,“你知道赌场一般盖在什么地方吗?
“交通枢纽上。明的或者暗的……”
斑拿手指比了个框,琥珀不由透过框看过去。
从村落往城边走,土路边逐渐出现了水泥管和围起来正在架设管道的小块区域,崭新的水泥路蜿蜒漫向更多绿网与钢筋的建筑工地,偶有拖着建材的小货车正从另一头的市际公路开来。
“这里离表演场馆有相当一段距离,但从时间意义上来说,两三年后这里会人来人往,住满赌客,于是配套的娱乐和旅居设施已经开始建了。”
斑双手交握在脑后,投下更巨大的阴影,“人们对世界的破坏像一卷倒放的烂片,因为结局会这么拍,所以现在搞出这些事。”
琥珀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跟这个男人的视野不一样,他可以只是盯一只蜗牛盯上很久很久,不想别的。
大概五分钟后,斑拍拍电动三轮摩托车的后座,“坐!以琥珀君的娇小身躯躺着也可以!”
琥珀眼刀能剐死他,“三毛缟斑,这是你最新爱车吗?”
三毛缟斑嘎嘎大笑,“今天是去修水电,可不能太豪华啊!我的爱车是出门就能被登在东京日报上的程度哦?”
多功能场馆像鹅卵石和沙砾一样盘踞在原野上,高达数米的白铁墙把道路和土地划开,修好许久的沥青路通往最中央那栋装饰外墙如花瓣层叠的匣体盛开的方形场馆,只剩少数小工程车在行驶忙碌运送一些检修的仪器。
外围的部分小场馆表层的绿色遮布还没有摘除,白铁架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川雄在后台地下灰色的走廊里和裸露的缆线下穿行。
他一边检查小组成员的安全帽一边在记录表上画钩,脚步迈进拐角的房间,一个裹在黄色安全制服里的高大身影正坐在梯子顶端仰头检修着电缆,另一个瘦瘦小小的橙色制服白手套小个子提着桶仰头看着他。
“嗨!你!”川雄嚷着,过去拉了小个子的手臂一把,“发什么呆呢!扶好梯子!”
黄头盔下的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粉色短发被头盔边缘压下盖在眼前,安全帽的系带在秀气的下巴边晃荡。
川雄皱起眉头,“未成年?谁把你雇进来的?跟他们说了多少遍!”
川雄都没察觉到梯子上的高个子什么时候溜了下来,手里被塞了两支烟,“不是打过招呼嘛,附近的地都被占了,村里的这些浑小子不来工地也只能到处乱跑。培训过的培训过的。”
川雄知道这个情况,被占了地的村民们没地种,游手好闲更影响施工,有的太闲了或者补偿没到位还会搞破坏,基本每个工程都留了一些岗位给本地人。
他也只是监理组成员之一,嗤了一声,烟也没接就走开。
“弄完了?”樱河琥珀问。
“嗯,以防万一的万一,留点物理破坏手段。”三毛缟斑笑嘻嘻的,扬扬手里的微型炸弹遥控器,扔给琥珀一个。琥珀手指划过无线电信号发射器上的数字按键,抬头看三毛缟斑,“什么意思?”
“咱俩计划和目标不一样,刚才装过的数字编号你肯定都记住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自己去做。”斑挤了下他的绿眼睛。
琥珀没有言语,扶了扶安全帽,跟着斑走出门去。
细碎、流淌的金光在玻璃上溅射四散,坠入空气中逸散成均匀的尘埃,隐隐荡出波纹。
眉眼细长,银发上洒着细密金色星河的男子安坐在那片海里,受访者有些恍惚,他只记得那人在反复地问他。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男子说。他垂着眼眸,双手支在下巴附近。他又去捻起桌上的银饰釉质笔,在纸上写下寥寥字句。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摄影师调整焦距对准路上拿着信纸边走边念的乱凪砂,编导坐在工作车里,一边看着实时监视器的画面,一边去拉刚拍好的访谈阶段的样片。
“太特别了……这孩子。”导演感叹。她手里捏着纸,纸上反复划掉乱凪砂的名字又写下。
跟着一起检查样片的老搭档看着她在合作与否里反复横跳,不由得调侃她,“你们做策划的脑回路真的很怪,觉得节目效果好接着合作不就行了?一会儿说不符合节目理念,一会儿又当个珍宝爱惜得不得了。”
“这个节目往期是什么样的?有人去讲故事,有人去听,一起写一封信,念出来。情感经过语言的转化,要么折损要么粉饰过度。”
编导自言自语,“你看这个天才问他什么?山本俊男的故事其实很特别,不是那种世事无常,或者生离死别的错过,而是他固执地认为结婚后的对象某天早上醒来后,再也不是他爱的那个人了,然后花了十年时间去一边‘找回’那个人,一边试图重新爱上枕边人。
“这种细腻的情感非常非常难表达,因为就算让他写一封信给他的爱人,也很难说清他到底是在写给谁。”
“那这档节目可以改名为爱情毁灭者了。”
“爱情里两情相悦的比重只有大约零点几,但是一旦遇见过,就非常容易鉴别。”
“好吧,不过这毕竟是你的风格。”
“说回俊男,一般人的脑回路也许是试图理清楚他的爱是什么,是对谁的,或者安慰他,总之这也是策划案的方向,下半场会根据上半场写出的信去安排他妻子的对应视角。
“但乱凪砂问他,你还有记得的梦吗?
“在梦里会看到另一个你自己在被你抛在身后的时光里,踏下的脚步正是你的回忆和情感搭建的栈桥,你的一切感受和关系都搭建在你选择的海面上。”
“原来是这么拐到做梦的话题的。”摄影恍然大悟,“我差点以为后半段这个小少年在布道,或者试图拿诺贝尔生物奖。”
“不止,他说话有很强的诱导性,单独听可能听不明白,但他讲了很多无关的话题后,俊男再去写给他妻子的一封信时,跟我们预期的完全不同了。”
编导视线回到正在拍摄的监视器上,凪砂漫步在人行道上,缓慢念信的声音正透过收音麦传回车里。
“……那是一种感觉。我从梦里醒来,朦胧的红光打在眼皮上,我凝视着你的轮廓由模糊变为清晰,我意识到空气中有什么实质的金属积压在我们之间。
“我看到一个人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早上好’,但我产生了惧怕。
“我忽然搞不清我所身处的是我的房子还是冰海上漂泊的一片浮木,我对你回应‘早上好’,但那只是一片回响……”
“你能听明白吗?”编导问摄影师。
摄影果断摇头,“不懂。”
“人很少能发觉自己面对镜子时发现的丑陋和美妙都是由镜面决定的,在没有看到一些象征之前,人的所有自我认知都只会停留在想象之中,直到被‘真实’击溃。“
编导总结,“所以说他的真诚是一种恐怖的天赋。”
再次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小心地收好。
凪砂盘腿坐在沙发上,轻轻咬着指甲。整栋公寓的灯都黑着,窗帘留了一点缝隙透出窗外的夜色,笔记本屏幕的荧光映着他鼻尖和颧骨的轮廓。
笔记本上蹦出一个通话窗口,凪砂点屏幕接下,茨因为连日劳累明显沙哑的嗓音传过来,“大人,天城的情况不太妙。”
“怎么了?”凪砂把刚才在浏览的名单捏合,放大茨的通话窗口,茨捏着厚厚的资料快速翻看着,“因为原定的合作是在节目还没完全结束时就把事情闹大,天城带过去的监听信号我这两天都在关注。但他好像斗志很差,一直心不在焉。”
“可能是累了,”凪砂略微绷紧的神经放松了点,“你看情况接手安排他回来,一次通告没完成没关系。”
茨略微有些迟疑,“他说要回某个地方。”茨重复了那个发音,但他显然不知道那个词汇的意思。
凪砂的手指停顿在屏幕前侧,随即如常地在屏幕上滑动,一个个姓名随着指尖的滑动碎裂消失。
“准备启动了,茨,”凪砂说,“明天我去接他。”
燐音坐在一辆红色教练车的车顶上,指尖夹着烟,烟灰烧了好长一截忘记抖,整断掉落在轮胎边的地面上,跟地表的沙砾混为一体。
车下的驾校操场里完全乱成一团。
三井交代给他的事他都没做,原计划是积极表演这个综艺的“内幕”,先操纵着嘉宾直到崩溃,到第三天晚上拍摄结束时加股市休市前爆出这个王牌节目背后的利益体系,燐音就担任被“抓现行”的恶役角色。
也不知是三井另外安排,还是中间出了其他纰漏,《奇迹三天》的拍摄场地地址外泄,无数娱乐记者和投资咨询公司正从东京市内各处赶来,把这个简陋的沙场地围成了单日经济波动的风暴眼。
燐音翻身下来,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导播组开着他们的保姆车几次想突围,又被人堵回来,在驾校另一头可怜兮兮地抵着大门。
东马坐在副驾驶,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燐音手搭在椅背上,问这个族人,“喜欢看热闹?”
“文明语言不能掩饰族群的暴力。”东马嘴角微翘,他一反在镜头前只蹦几个词的常态,用流利的阿努伊语回答他。
燐音似乎早有预料,叹了口气,“所以什么梦想改造,根本不是你的真实目的。”
“我一直在被改造。”东马纠正他,“从学习日语开始,到学习日本的社会组织形式,日本人的行事作风和一切荒谬的冲突的价值观。”
车窗外混乱渐起,编剧下了车,似乎想要趁乱翻墙逃离,被墙外的手拽了下去。
燐音索性把车窗摇上去,教练车隔音好,俩人落得清静。
“你是什么情况?资料是假的吗?”燐音也用阿依努语问他。
“我上交的那一份吗?句句属实。”东马轻描淡写,“我父亲是法日混血,研究民俗跟我母亲认识,带她去做阿依努文化的巡回讲座和语言系统整理,他们想攻克书面化的难题——”他顿了一下,“这是他们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那你为什么坚持不学日语?宁愿用法语,你这样生活很困难啊。”
“你知道吗?有个传说,”东马说,“当一种语言再也没有人会说,就再也没有人能回到那片土地。”
燐音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驾校铁门外又一波沸沸扬扬的声浪冲进来,铁门打开,乱凪砂穿着橙红长风衣一步一步走进来,对着车内的燐音招了招手。
“祝你幸福。”燐音由衷地对东马说,下车朝凪砂走去。
《奇迹三天》引起的风波把周五下午的股市打了个折。
燐音作为最后一期的参演嘉宾,没被扒出来属于电视台和资本方的某个阵营,拍摄过程也规规矩矩甚至安静得有些过头,配合一些力量被人掀了过去。
周末的娱记在忙着追踪“奇迹家族”的利益分布和黑产,三井也没就这则通告再发什么消息过来,燐音和凪砂在小区楼下散步。
“关于我的家乡,三井查到的说不定比我多。”燐音说。
“嗯,多数派可以体验少数派的生活,但要求少数派成为多数派是一种霸凌。”
凪砂牵着燐音的手,“另一派议员已经借这次节目样片的价值观开始公然声讨现在的市政府了。质疑他们并没有做到文化认同与保护,虽然本质上只是拿少数派当武器。”
燐音愈发沉默。
“凪砂,我本来应该站在少数的、黑暗中的那群人一方。”燐音说。
“什么?”凪砂摩挲他的手心,侧过头去看燐音。小区园林中的竹叶影影绰绰,两人坐在木桥边上看着枯山水。
“燐音,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凪砂忽然想起这个萦绕在他心间的问题。自朦胧地意识到有他人存在,便令他困惑的感受。
“我不知道。凪砂。”燐音叹了一口气,抚着凪砂的耳廓吻下。
薄纱般的晨雾悄无声息地落在琥珀的鼻尖与脸颊上,断断续续的凉意终于激得他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
视线里微微晃动的朦胧高大人影逐渐清晰,斑只穿着工装里的白短袖,正倚在配电室的窗玻璃边,用手撑着窗框看向场馆下方。
琥珀起身,把身上的大号工装拿起来,再从水泥地上拿起自己垫着的外套穿好,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几点了?”
“还有时间。”斑回头,紧皱的眉头松开,“线路图我描了一份,再去确认一下这层的总枢纽补上就能用。”
琥珀接过硫酸纸长卷展开,比起旁边柜子上摊着的那卷他们一边摸索一边画搞得乱糟糟的蓝图,清晰不少,蓝笔是场馆内部房间和回廊的平面图,红铅笔描绘的则是电路,密集交错几乎填满天花板。右上角用斑略有些圆的字体草草标着“梦洲”。
琥珀下意识用手指抚了一下那个标注,“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小村子来说有些……”
“大?这不是真正的梦洲。那个地方要再往西南……”斑用手指遥遥指着,“之这里也叫梦洲,但是被定为预热前哨站后重新包装的名字而已。”
琥珀“哦”了一声,想起之前从二叔那里拿到的宣传手册里的梦洲图片,在数栋建筑和参天大树环绕之间安置的洁白的卵形巨大场馆被烟花环绕。
两天前过关口到了这里,看到这要小了不少还黑黢黢如同什么魔匣的方形建筑物时,还以为只是虚假宣传或者货不对板,毕竟网络生活和现实的差距就有那么大,倒没想到其实只是有关联的同名。
“这里原本叫小藤村,但那不重要了。政府为土地更名都要当地居民过半支持,提供新的工作和大量搬迁补偿顺便改名,就不会有人想那么多。你在看什么?”
琥珀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清理乱线后呈现出来的回廊构造上,用手指比比画画,“你不是说就算是移动的走廊也一定是分组的吗?那理论上来说应该有模块规律,但我们这两天一直没找到。”
斑耸耸肩,“这个场馆这么小,建了三年,设计图连我都搞不来,每个走廊单独一块也完全有可能。而且它似乎是作为那种运行模式的试验品,不管是更奇怪还是自己的设计纰漏,现在没法搞清楚咯。”
琥珀抬头看着斑,想说什么,裤子口袋里的按键手机嘀嘀响了两声。琥珀掏出来看了一眼讯息,打字回复。
“我二叔叫我回去了。”琥珀抬头对斑说。
“那,晚上舞台见咯,小琥珀。”斑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哈欠。琥珀拿起没清理过的那卷结构图要走,被斑抓住手腕换给他描过的那卷,没有立刻松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作为Double Face的樱河琥珀。顶着家族名号去可跑不掉了哦。”
琥珀伸手揉了揉斑毛茸茸的脑壳,用力推了一把,“临时合作关系,不要升华。”
略显混乱的“梦洲”场馆周边数日前已经开始清理,斑和琥珀来那天还看到过的一些遮挡物悉数撤下,没能整理完成的地方第二天用货车拉了巨大的树木过来进行装饰。
从中午到下午,陆陆续续地有衣着时尚的人来到场馆前侧,看到还没开放的大门,又回到附近一些可以落脚的地方闲逛。
一直到五六点,一些流线型的长款黑色跑车进入地界,跟着路标指引直接滑入场馆配套的停车场入口,消失在黑色的方洞里。
“Crazy:B”网站照常运转,天城燐音的全息画像在网页右面闪动,夸张笑容旁闪烁着金箔和飘落的筹码符号。
随着稳定运行和版本更迭,现在进入网站已经直接是由霓虹灯线条和闪烁的数据模块投影组成的街区入口,使用者可以在其中前进,通过一扇扇“门”进入不同的赌桌——一个个完全根据人数和内容实时变化的空间,头顶挂着id的人形虚影在其中攒动,已经常规化的棋牌游戏类代币赌桌排布在酒馆内,没有拥挤的潮湿气息和喧闹暗骂,只有哪桌结算时会根据数量播放筹码落地的脆响,不绝于耳。
走过每个街区外围的有扑克、麻将和花札一类标识的“门”之后,能在每个街区中心找到有金黄色的蜜蜂标识的“门”,进入是每个阶段燐音的主题性演出竞猜录像的回放,和当时随着信息放出产生的实时赔率、投注变化。
获利者的名字和盈利金额在右侧墙面上滚动播放,用户使用的小型虚拟形象在浮空的巨型屏幕上剪辑过的天城燐音演出和综艺镜头下穿行,从各个角度试图剖析每个赌局的结果。
“Crazy:B”城邦地图上一共七个街区,每周开放一个,后四个街区还黑着,今天是第三周的最后一天,前两个街区连小桌上的人都少了许多,走在街道里随时能看到奔跑着前往第三街区的人物投影,蜜蜂门的通行权限尚未开启,街道上飘满了id。
Crazy:B网站升级为虚拟街区后,留言的呈现区域改在了空中,以浮着微弱荧光的文字块形式漂浮着。
但设计者狡黠地给留言增加了碰撞体积,投入筹码可以增大体积和光芒,而瞄准已有留言发射自己的留言可以把现有的留言击碎。
相当一部分赌客赚到筹码后就去城区上空物理吵架,把夜空的街区背景照得仿佛在无休止放烟花一般明亮。
下午两点,门口沉寂了许久的蜜蜂灯牌终于慢悠悠地亮起。ID如同鱼群般蜂拥撞击在门上,却随着一阵阵的红光被弹回。门牌上的蜜蜂忙碌起来,慢悠悠地朝仍暗着的蜂巢灯管灌注蜂蜜。
留言板上蹦满了颜表情,其中一些开始咒骂管理员。天和纱海也烦躁地不停刷新页面用键盘操纵自己的小人去撞击入口,只一次次得到“数据过于庞大正在加载”的进度条回应。
纱海是被朋友介绍到这个网站来的,虽然最开始只觉得和其他的博彩网站没有什么不同,只试探性地玩了几把,但夸张的赔率和似乎比棋牌赛马更有戏剧性的对局结果很快让他沉迷上这里。
博彩历史悠久,在其他地方玩,经验和心态被老赌徒吊打,练牌术又永无止境,他现在主要在投一些依赖互联网生态的外围,像是电竞、币圈和娱乐圈各种新奇的玩法。规则不透明不在乎,下注内容略显愚蠢也不在乎。
他和朋友这些公子哥儿老赌徒最大的区别是,虽然也看重一时的结果,但综合来说并不是想要依靠博彩获得收入或者改变人生,毕竟一切本来就是破破烂烂的,没有意义。单纯的金额和老掉牙的牌局连作为消遣都不够格,更不用谈吸引力。
如果要玩游戏,能够再留下什么,改变什么……
纱海曾经从一个积分等级达到一定级别的朋友那里听到一个说法,他们现在做的是把一个偶像推上神座的行径,他们都是信徒,虽然理论上可以随时退出,但是追随到最后,奉献最大的一批人能够获得去干涉神明行为的权利,神明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越大,他们的权力范围也就越大。
这是不同于公司、政府,也不同于宗教那种已经腐朽到要依靠漫长的欺骗与哄瞒的组织形式。甚至不需要什么必要条件,不会被那些已经对宗教充满警惕的老人打压,在他们乐呵呵以为依然是用浮夸的娱乐来麻痹年轻世代,以此稳固他们的统治时,浪潮能够掀翻巨轮。被收割者终成庄家。
纱海没再去尝试撞那个因被多人试图进入而疯狂闪烁着红光的“门”,看着旁边天空上巨大的天城燐音投影愣神。
他也曾有自己喜欢的女性偶像,但地下剧场已经不同于五年前了,淘汰得太快,不管是偶像更迭的速度,还是他自己的喜欢,都消逝如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赌徒逐利,会迅速地往综合回报率更高的地方汇集,但完全公开透明的数学公式却组不成什么赌局。
是人类的缺点?天生追逐风险和戏剧性,在数万年的淘汰进化中没有消失的基因,或许有它自己的存在意义?
纱海从马赛的数学系回到日本,除了学历证书没带回来一个朋友。
如果理智有价值,也一定不会在现有的人类社会中浮现,它只会被掩埋在海底的岩石下,与冷却的地心岩浆融为一体。
纱海耳朵一动。留言板发言没有声音,虚拟赌客也没有脚步,但从刚才起就有窸窸窣窣的脆响传来。
现在这声音越来越大,如巨量雨珠轰然坠落在金属盘上。街区的“门”就是一切的隔断,不通过入口不会得知里面的任何事,但街道上又没有什么新摆设,人们四处跑动到处寻找着声音来源。
一个还在不断尝试的id再次撞向“门”,“叮”的一声隐没在其中。转瞬间大量id涌进消失,纱海也连忙按住键盘上的方向键前进。
随着蜂巢图形的眩光,网页页面切换,纱海讶异得连滑走的鼠标都忘记拉回来。刚还只是窗外暴雨程度的响动如同轰鸣。
真的是一场雨,金色的筹码从天花板上无穷无尽地落下,正在霓光闪动的海面里缓缓堆砌起一座岛的形状和数栋建筑的地基,挂着一些打着问号的人影,目前可见的只有一个天城燐音画像,也因太过遥远而显得渺小。
在门口的方向,一个巨型黑匣子缓缓旋转着,将它漆黑无光的洞口对准众人,像在展示它收藏的深渊中的寒冷。
因同时在线的人数过于庞大,这个房间比纱海目前进入过的任何房间都要巨型,一眼看不到墙壁和边界,管理方的周事件规则解释索性直接浮现在空中。
“感谢各位对Crazy:B及运营方COS pro的喜爱与信任。
“我们欢迎从始至终陪伴着的粉丝,也感谢因为兴趣加入派对的玩耍者。
“现在各位所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里程碑。
“在我们最初开始发展创世计划时,有一些朋友因为并不能理解COS pro作为最高峰的娱乐,还在与什么对抗,而离开了我们。
“也有Crazy:B的粉丝觉得遭到了同为底层的偶像的背叛,而选择回去继续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是正像这里不会赶走热爱着的人一样,这里现在正在呈现的是所有热爱与信任我们的人所使用过的积分所代表的筹码,我们要用这些筹码去参加另一场豪赌。
“在偶像界,在演唱舞台之外的,在无休止的争夺通告与出场机会之外,在因为不能告慰每一位粉丝而痛苦之外的乐土的建造权。”
虚拟影像里的巨型城市建筑已经初现雏形,室内的留言板显示在墙壁上,但这里没有墙壁,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头顶疯狂发问号和颜表情。
“娱乐的光鲜亮丽,被旧世界的秩序和规则牢牢束缚着。
“日本将会倾举国之力建设一片乐土,汇聚全世界的娱乐,经济,一切繁华和理想。
“COS pro正式加入乐土资格的竞争,虽然听着也如同要翻越天堂的门槛一般,但这次事件正是一次试炼,如果我们可以一同登上成神之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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