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后的艺人需要交换进入剧场的门,再次按照指示到自己被分配的下个剧场房间去,三毛缟斑倒是大剌剌地跟着琥珀走了,反正他俩保持着合作,也在演出结束前通过对走廊的调整确保斑与琥珀两人会通往同一剧场,再专门分开走廊走的价值不如路上讨论战术的价值大。
侍者也是懂事的人,虽有疑问但不会问话超过三句。
但琥珀保持着沉默。斑自己在那里报菜名似的算分数,路快到尽头了,才突然极快地用手背贴了一下琥珀的脑门,琥珀下意识也自己抚过脸颊,“你干什么?”
“看小琥珀脸红红的,妈妈担心你生病嘛。”斑说得轻快。
与战斗训练中体力透支的喘息,或是街头对峙得到结果的松一口气不同,演出定格在观众的鼓掌欢呼里鞠躬下台所带来的燥热与毛细血管的扩张沸腾,完全是另一层面的体验。
琥珀定了定神,上台前的胆怯在一场接一场的演出里几乎被完全驱散。
今晚顺利结束的话,他就会作为代表着朱樱家黑暗面的偶像再度出现在大众舞台上。即使与纯粹的热爱毫无关联,依然会有很多演出机会。像这样的夜晚也许还会有很多。
但他在想的是演出结束掌声雷动时,坐在下面的本家人向他比画的那句暗语——
“我们就这样合作到今晚结束?”琥珀问。
“当然不是啊,小琥珀。”
斑叹了口气,忽然走过来大手抚摸上琥珀的脸颊,虎口的薄茧蹭过,渗了些夜半的寒意进来。
“如果可以,就这样与你在舞台上斑斑点点交织着走到最后,似乎也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前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到第二场沙龙的时候,气氛跟第一场沙龙散场时的团结友好截然不同。就算送上棋盘的是棋子,也都是机灵人,多多少少读懂了规则:大家手里的筹码都在稳步上升,但蛋糕的总量是不变的。
也就是这么发展下去,最平庸的结局不过是各家背靠的投资方投入多少资金,拿到多少股份,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应得的部分的“幸福结局”。
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收下应得的“一”不是他们被送来这里的意义。
人只是活着,就在掠夺无数人的生存资源。正因如此,掠夺的行为一旦停下就会被他人席卷入深渊。
再公布分数排行,燐音老神在在地占据在第一位置。
这个剧场的合作需要有人提出有人接受,接受方能够规划本场的筹码分配,所以艺人们在上场沙龙聊的合作前提基本是不管谁向谁提出都五五分。这也是合作的基础,不然拿不到筹码,还不如选择对决争个输赢。特别是像天城燐音这种看着就不好聊的对象也公开表达愿意合作的时候。
在参演艺人们还沉浸在共同收入大把筹码的喜悦里时,天城燐音火速反水,选择了筹码最多的打法——虽然不至于接受合作并独吞全部筹码,而只是延续他之前的操作,每场都选择对决而且等待,只要对面发来合作邀请就拒绝,并赌上几乎全部筹码。
话说回来,独吞的也有,被坑过的艺人在不知道共演者是谁的前提下,坚决不肯再主动发出邀请,两个小时内一个个临时联盟建立起来,又再度濒临土崩瓦解。
琥珀和斑这次榜上无名。朱樱家且不谈,斑是以一个全新组合“Double Face”的名号来的,很多投他的VIP观众是冲着三毛缟家的名号,但远不如一些代表某某公司或者某某家来的人有说服力。
天城燐音戴着戒指的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举着马提尼三角杯遥遥地向单面镜那侧模模糊糊的观众示意。
COS pro运营的Crazy:B虚拟街区广场上的巨大排行榜日文字体闪动。
一众虚拟形象头挨头地挤在下面,抬头盯着赤金色的霓虹榜单。同为博彩场馆,一些场内的数据可以处理过后交给合作方,排名更是能够直白地放出来,毕竟本来就是要展示给投资方看的东西,不用保密。
纱海双脚架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网络德州扑克,大半注意力仍在盯着在第四名悬挂着的那个象征的名字。
COS pro公布的轮盘赌计划大抵上是讲,现在是他们填山造海的重要时刻,需要各位粉丝源源不断地支持去参与一场赌局,能拿下便是COS pro在演艺之外的帝国的第一片领土。也附赠了丰厚的回报倍率和详细绵长到根本没有时间细看的条款。
纱海留了个心眼,早早把条款下载下来扔给了自己的法务,但看着回报率不断上升,也还是忍不住往资金池里加了很多筹码。眼看由筹码堆就的城市又开始飘散碎金屑,纱海眼睛略眨,就又调了一百万日元进去。
据说这是COS pro所在的那桌的规矩,所有上桌方都有一个数字一致的追加投资数额,在一定时间内所有人追加注资达成后,就会把数字再提高一截,限时内追加失败的参与方则会受到百分比上限的限制。
经COS pro的解释,只有待到最后一轮的人才能无上限吃下在追逐的目标。
屏幕上金光闪烁,映在纱海灰色的瞳孔与黑黢黢的房间里。id人头攒动飘来飘去看天城燐音每场演出的胜负,右侧的小窗口闪动,纱海随手点开,将法务的语音转文字,“……大额且明确的资金需求……异动……条款并没有给出损失补益……”
纱海忽然被屏幕主体的屏幕里叮叮当当的文字泡发送声吸引。随着数万枚感叹词烟花般炸裂,蜜蜂符号组成的巨大姓名飞散盘旋,一位位攀升……
纱海紧紧盯住。三位,二位……一位。
“够强!”纱海猛地一拍桌,兴奋地怒吼起来。
广场上的虚拟城市资金池是筹码,天城燐音所代表的名次和最终拿回来的股权百分比才是他们会得到的奖赏。
法务的语音转换完毕,“……一切特征符合一个巨大的融资架构崩溃前夕的收割……”
纱海草草看了一眼,随手关掉,点开网页调动自己世界各地的银行卡。
第二轮沙龙,主办方出来致辞,名义上是解释规则,实则煽风点火了一番。
一个是参演艺人的筹码与单次出场时所报的组合实时绑定,同组合不限人数,即使不在同一场也可以平分筹码,说是鼓励艺人们互帮互助,但一是对决失败的筹码也要计算后再分配;二是这样也给领先者大大增加了变数。
是相比第二轮更有效的弱者团结从强者嘴里抢食的手段。简而言之,如果有观赏者的话,让局面更刺激,老爷们更开心。
台下坐的是各投资方的人和一些金融巨鳄,也算半个赌桌上的人。
斑说和琥珀分开后就不能再用“Double Face”的组合名义上台了,以免对决输掉拉低琥珀的分数,换而言之,他们的合作就此结束。
琥珀犹豫了下,伸手过去,被斑拉过去搂进怀里贴了贴耳朵。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啊,”斑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似乎心思根本不在今夜的场馆里,“这个夜晚还没结束,不要大意哦。”
三毛缟斑,你到底想要什么?琥珀深吸一口气,斑就是那种不想说的东西烂在心里也不会说出来的人,他只看着大个子傻乎乎的笑脸,没忍住捏了下。
琥珀按下用胶带贴在手臂后方的无线电接收器数字键。分开之前与斑约定了琥珀调单数,斑调双数。
虽然已经不必再把两者的走廊调到一起,但既然要选择对决,保证不会碰到一起也很重要。
这个场馆分为三层,一行人应该是在二层三层打转,二层是八角场馆,三层是十二角,简单的测量静止态的沙龙场馆门与走廊夹角便可以算出来。
要不是在斑的提醒下测出来角度不同,琥珀还没有注意到他们其实已经上到了三层。
走廊是机械结构,演出结束后接到信号会自行统一变动,除了使每次共演搭配随机,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二楼的场馆不够用了吗?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使手里筹码尽可能地膨胀。
观众和表演者隔绝开的设计使得跟本家的联系并不顺利,他也只是收到了“合作没有意义”的暗语,这句短语本身的意思都需要解读。
但迄今为止,三毛缟斑给了他场馆情况和机关的情报,他带着斑以朱樱家的title拿到了比单打独斗更稳定更高的筹码数额。
只要这样持续到今晚结束,就是漂亮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即使现在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也只有那样的赌狗存在——
“……这场押十分之一。”琥珀跟侍者交代完数额,转过备场的回廊,眼睁睁看着对面一头桀骜红发的高大男子迈步走来,白色皮鞋将绒毯都踏得嘎吱作响。他认出是琥珀时还似是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不是吧?不是要这样再一起登台吧?”高个子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微微弓着腰,冰冷的笑容从阴影中浮现出来,“你看这就是命运啊,小琥珀。”
琥珀一甩真丝袖子,走上前从袖口里露出一只戴了半截手套的手进行例行握手,燐音笑眯眯地把拳头像爪子一样翘在他面前。是Crazy:B握拳手背相碰的简单打气仪式。
“幼稚鬼。”琥珀低声说。
“是小气,”燐音纠正他,“燐音君最讨厌被人抛弃了哦,会一边哭鼻子一边把负心汉按在地上暴打。”
“……神经病。”琥珀换了个形容词,手蜷起来和他碰了碰。
“哈哈,小琥珀现在难道是在唱自己的歌吗?”燐音换了个话题,但带着嘲讽的尾音怎么听都让人冒火。
……啊啊。火大。
但自己又没法对天城燐音说“你又懂什么”。
至少那时候你对着走投无路的我伸出手来说着“来发出一些噪音吧”的心情,我理解了。
为了守护我所重视的东西,选择无人所期望的道路不择手段地生存下去,你也能理解吧?在做着完全同样的事的你。
我们最后还是,万劫不复。
无论是对决还是合作,呈现给观众的表现都一样,两边一人一段,轮流占据舞台中心,自己去抓观众注意力,在固定节目里带了点即兴battle的形式在里面。比较慢的舞蹈会在节奏的比拼上吃点亏,就倾向于在设计上弥补。
VIP观众在不受投资方影响的时候,还是很愿意凭表演区分送出赞赏。
流水般的锋刃几乎贴着燐音的鼻梁划过。燐音只是将麦克风换了只手躲开刀身,利用短暂的念词中断制造空白带入punchline。
rap天生比刀舞抓场,琥珀几次借着舞势攻击都被借劲儿化开,攥紧了刀柄另一只手按住麦,压低声音对燐音吼,“这是我的副歌!”
“咱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段落里了?”燐音麦撇到一边,眉头上挑。
琥珀一时哑言。
他知道这一场肯定是battle,本来也就带了起势的心思,把双臂沿着袖缝穿下来的黑绸带拆开,另一头仍固定在羽织肩膀上做甩带,拿上了在沙龙厅吩咐侍者送过来的道具太刀配合歌曲表演刀舞。
长刀咄咄逼人,一寸一尺侵食对手势力范围,是他本来的计划。
偏偏这场的对手熟练无比地顺着他的刀身就窜了过来,不是他的段落还要即兴发挥,倒是没有破坏演出节奏,但抢风头的攻势远比琥珀燥,把他衬得像个小伴舞。
Crazy:B配合不熟练的时候,燐音又要控场又经常要救场,这种节奏把控,他驾轻就熟。
“没开锋的刀背也够把你敲个脑震荡,天城燐音!”琥珀又被燐音的提前走位压制住了旋转的方位,一个转身360度大圆弧变成可怜巴巴的半截窗。
燐音压根没理他。琥珀咬牙,燐音熟知舞台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肌肤,而自己现在没有人垫着,真急起眼来得容易把表演劣化成打架。
不知道那些“VIP”是觉得见血扫兴,还是更尽兴。
琉璃一粒一粒崩入阳光下四处碎裂,烛焰猫爪般轻盈跳跃躲闪,忽而炽烈迸发,片片锋利切入,羽织躲闪不及碎开飘落,触水瞬间盛放蜷成大瓣,却已被不知何时缠上的冷厉藤蔓贴紧,再度撕成碎片,随即被焰浪吞没。
琥珀连谢幕都是被燐音扯了一把才弯下腰。他凝视着双脚之间的红色绒毯地面,汗珠滴落将小片区域濡湿成浓烈暗红。那个有咋咋呼呼,有恶声威胁,更多时只是轻佻满不在乎地唠着一切的声线此刻在他右边用那令人厌恶的腔调低语——
“咱还以为长了多大本事,原来还是离了大人就只会哭哭啼啼输掉的小宝宝啊。”
不对,不应该这么无力。琥珀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应该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担上樱河这个姓,做朱樱家的暗之舞者,独自一个人从生命的最初走到最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我已经告别过了。
铃木和同台的紫裙女孩是旧识,以前都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地下偶像。沙龙结束后的第一场对决就从她手里赢了筹码,忍不住吹起口哨在走廊一路小跑追上去打招呼,“未衣!别生气嘛,再遇到还给你咯!”
未衣实打实地生着气,快步在前面走,眼看两人距离拉近到一两米,走廊侧壁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个侍者鬼魅般地出现在铃木面前。
“搞什么!”铃木被吓了一跳。这里的侍者面部都戴着各种装饰,只能看到裸露出的唇齿一开一合,“铃木秀裕先生,遗憾地通知您,您的角逐已经结束,同时为了给客人们提供足够的娱乐,请继续表演赛,这部分的报酬依然会结算给您。”
铃木的面色瞬时全失了血色,“不是说不会淘汰人吗?我还有这么多筹码,你看我还没有输……!”
他慌乱地抬起手腕把手环亮给侍者,才看清楚刚才还令他安心的数额已经变成一条短短的刺目红线,鲜艳地似乎要流出血来。
前方传来一声痛苦的惊叫。铃木抬头,未衣刚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此时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环,微弱的红光映在她的瞳孔里。
“您也是,今井未衣小姐。”侍者的声线像从纸面划过的利刃,薄而锋利,“不必过于担心,是你们背后的出资者在最后环节的竞速注资中落败了。好好享受余下的夜晚吧。”
侍者已经消失在另一侧的暗门内。铃木呆滞地站在原地,他是离开地下偶像之后被一家零售家族企业招至麾下的艺人,大小姐对梦洲的快消业有想法,才布了战略打通关系把他送过来。
铃木前几轮一直用合作的方式稳扎稳打变换了不少筹码,并且确信能够换到家族所期望的份额。
听起来不算是自己的问题,至少这点让他心安一些,虽然还是有可能被迁怒转而抛弃。但是竞速注资是……?
刚刚注入的资金已经又到了分配上限。三井点开商业经理发过来的划取额度请求,捻着上唇,在额度一栏多敲入两个零,审核通过。
新长的胡须也不如以往硬了。三井从办公桌上拿起早早倒好、却硬生生被放到生起一层薄膜的玉露,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竞速注资的相关规则,梦洲主办方告知过他们,三井有一整个商业部帮他构建模型计算数额和进行操作,他自己可以悠闲地喝茶,但资金流还是过于夸张。
场内在以某种方式竞争取得股份的比例,而注资方要不断追加投资,来确保场内竞争者的竞争资格,在5分钟一轮的追加时间段结算后,未达注资线最多次数的一些投资方会被末位淘汰。
如果是主办方一直在提高注资要求,投资方也不傻,估计没人会奉陪。
但梦洲做了个巧妙的设计:每次提高最低注资线的金额相同,但次数完全由参与投资的投资方来决定。
因为当参加注资的总数量为n时,只有已经达到最低注资线的人数为n-1时才会触发当前轮次注资结束的15秒倒计时,但任何人都可以额外花一笔钱把这个倒计时瞬间结束,立刻开启下一轮,算是炸弹式的击鼓传花,只是主办方把屠刀交给了参与者自己。
“竞速注资”的机制运行起来,根本不存在慢悠悠计算投入产出比的空隙,加资稍微慢一点就有沦落为最后一名的风险,其他人动动手指就能给自己的“败绩”添上一笔。就连次次紧跟追加的COS pro也两次没能赶上。
三井佳信被左右的铁手牢牢按着头顶,迫使他低头,双手被绞在背后,清晨的日光洒落在瓷地砖上碎裂,灼烧着他的瞳孔与脖颈。窗前的空旷处传来那个男人的粗重喘息。
三井的脑袋里像灌满了昨晚的骰子和筹码,呼啦啦地乱晃,撞击得他头晕目眩。
他连眨眼想把注意力收回盯着膝盖前的这一小块光斑都费力,女郎温软的话语与贴着他腕表的手指的触感似乎烙在了他的皮肤上,化成甜腻的糖浆往下流淌。
被迫土下座太过难熬——佳信努力地去忘却脊柱爆裂般的疼痛,依旧沉浸在昨晚凭着同花顺几乎横扫整桌小山般的筹码的回忆里。
“好了!”那个苍老浑厚铁山般的声音把他拉回这个光亮空旷的房间。两边的人一松手,佳信立刻把身体弹回舒适的状态,就地盘腿坐着,斜斜地去看声音的主人。
“你这样赌下去能有什么未来?”随着一声暴喝,一本小词典厚的书凭空掷来砸在还没坐稳的佳信脸上,钝痛让他险些再次失去平衡。
佳信抓起书,下意识就想再砸回去。他和那人的眼瞳对上了,深潭般漆黑浓重的悲哀。
“老不死你……”佳信怔了怔,那人已经因为这么一个小动作再度剧烈地喘息起来,用储雾罐堵住口鼻。
这个人……好像也是会死的啊。这个念头海浪般淹没了二十岁的三井佳信。
佳信推开红木门,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拄着手杖倚在会客区的沙发上。
“爸?纪香没给您打招呼我们晚上要过去吗?”佳信连忙松了松领带,要去泡茶。最近一两个月正是概念股报告的关键时期,他一直还没带新婚妻子去正式地看望双亲。也许是父亲这种半退休的状态太闲了,逛来看看他自己以前的办公室。
那个锃亮的大厦高层房间现在归佳信所有,还依照他的心意请了美国的室内设计师,重做了软装。但父亲的小书柜依旧在角落保留着,只是把木柜门换成了镶着细银条的玻璃门,佳信拉开在里面翻找着茶叶罐。
“佳信,佳信。”他听到父亲在身后喊他,依然挂着笑容转过身,快步走到父亲附近,低头关切地问,“不喝?还是有什么急事?”
“佳信,森田说你要把现在手底下的九成事务所都拿去抵押?“三井奖说。他本就低沉的嗓音因衰老和顽疾越发沙哑。
佳信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去摸放着治疗哮喘药物的储雾罐的手一顿,还是从父亲的大衣外套里摸了出来塞进他皱巴巴的手里,“森田叔也不知全貌的。”
办公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只余老人的喘息声。
佳信揉揉皱紧的眉心,他昨晚在楼下会议层和商业分析经理彻底对报告,上楼回办公室本来是准备小眯一会儿。
他回身去开茶柜,准备给自己泡杯提神的茶,伸进柜角的手被什么硌了下。
“佳信,”父亲依然在他背后说,“你把这么大的家底去往一个虚晃的东西里投……”
又来了。
佳信轻声回复,“爸,你也知道东芝的老家伙们全都只看重实绩股,不提前把概念股炒点东西出来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芝香在丰田汽车的那个爹更是防贼一样地防着新能源汽车;就连三井本家,他们已经习惯躺在石油上挥霍了……”
“佳信!”三井奖发出可怖的呵斥声。佳信收了声。
“实绩,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当日本的都市是建在空中楼阁上吗?”
佳信觉得好笑,依然盯着柜角深处,“爸。你当咱们家是做什么的?住友信托银行用数字玩死了多少条人命,你心里就没点数?”
“佳信!“三井奖暴喝,“我只是身体不佳在休养,我随时可以收回你的那些——”
老人的呵斥戛然而止。
他那曾令他日夜操心却成长得越发可靠的小儿子刚刚扭身把一样东西重重的地摔在他面前,胸腔鼓动如牛,眼睛中燃烧着疯狂的色彩。
佳信扭身走了几步。清晨,熟悉的地板映着日光,但现在是手握全部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个佝偻的老人,仅仅一个暴怒的动作就能让他收声,弯折的身体在颤抖,似是恐惧。
这个人……的确会老的啊。
佳信笑了笑,捡起那本名为《宇宙发展计划:卫星的陨落》的方形硬皮书,塞到三井奖的怀里,“爸,您落在办公室的旧书,带回去吧。晚上的家宴,给芝香留个好印象。”
老人没有动,佳信也不想等他,穿上西装外套准备去其他地方小憩。
“我没有在否定你的未来……”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佳信消失在拐角。
——茶。三井佳信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今晚不知道为何吩咐秘书泡了杯茶。
手里的骨瓷杯质感沿着指尖攀延上来,他一阵战栗,就地泼了,把杯子放在手边的桌子上。
酒,赌,美色,遍地金钱,是他被逐出三井集团后更为熟悉的生活。
Crazy:B的网站运营策略会日常报告给COS pro的所长,今晚要启动Crazy:B网站上的资金筹集也报告过,但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回应。
竞速注资会发展成什么模样,佳信大体上有所预料,参与一片赌博特区的地皮争夺,本就也是一场巨型牌桌。
这里算是个条例陷阱,向网站的赌客们承诺的是“他们出钱,COS pro去拿地皮”,但并没有明确地把这两者用合同的方式联系起来,也就是如果他想做,赌客永远拿不到他们拼死拼活赢回来的那份“地皮”。
COS pro没有缺钱到要找人筹集的地步,三井佳信只是单纯地不想再拿自己的东西去赌。
天城燐音越来越不受控制,三井也有了如果这波翻车,就启动应急手段换身份跑路的想法,反正自己的最终目的是重新被三井本家承认,倒也不是一定要为这个事务所卖命。
所有赌徒到最后都会更爱当庄主,没人喜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
“叮咚”。
三井有些困惑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是他自己的私人电脑,接收情报的台式电脑因为他离开太久自动休眠了,新消息提醒就转到了笔记本上。
三井感到口渴,从冰柜里取了一小瓶啤酒撬开,去点电子邮件。他看着邮件内容下意识地把冰玻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喃喃自语,“……什么意思?”
[From:【COS pro所长】(备注名称)]
[三井君,关于你提到的,不知乱凪砂一方是否会以某种形式破坏你的计划。]
[一件珍宝的角逐者从来不包括它的主人。]
乖孩子。
幼童拖着比自己身躯还长的黝黑木刀,一次又一次的挥砍,砸在青石砖和泥土上,留下斑斑驳痕。
穿着各式和服的大人视若无睹地从枯山水边的石板路走过,缓声谈着各种事情;偶尔有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拎着皮包前来又空手出去。
琥珀在用心声数一个他尚不理解的数字。依照吩咐每天练习的挥刀的次数,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禁食和无法结束的雨。
琥珀不是个会问“为什么”的孩子。
沉重的铁云朝着面门落下,一阵钝痛通过琥珀的后脑勺击打着他已麻木的手指。
从雨帘里传来一声模糊的惊呼,细碎脚步扑嗒扑嗒地跑过来,似乎过分细弱的手指贴入他的手掌,冰凉而黏腻的泥水从指根间溢出,使得另一个孩童想要拉起他的努力一再化为乌有。
刚还如铁丝般刺在琥珀肌肤上的大雨随着另一片墨迹的蔓延消退。
琥珀勉强睁开眼睛,一片朱红色的发丝正在他眼前一晃一晃,一只手已经被拉开,那个孩子为了抵抗那只更大力的手正将整个身躯都俯下坠在他的胸膛上,腹中空空的琥珀一阵干呕。
……虽然不用再被雨淋,但似乎更糟。
红发男孩在他身上一阵大力挣扎,来拉他的大人似乎也不敢用劲儿,男孩尖叫起来,“他很冷!叔叔!”
琥珀已经换了一身柔软干净的棉麻浴衣,跪坐在榻榻米上,几乎有些尴尬的仍然被那个约莫七八岁的红发男孩紧紧牵着,连家人唤他起来向“小少爷”行礼的时候那个男孩也不放手,琥珀被拽得一趔趄,险些再度摔坐在地上。
这种尴尬在他那个叫“司”的堂兄吃着炸鸡块和大福弄得满手是油还一个劲儿喂他时上升到了顶点,琥珀几乎是用惊惶的眼神看往一向令他惧怕的父亲来求助。
父亲既没有向有事前来的朱樱家几人解释琥珀正在受罚禁食,也没有给他一个允许的眼神,琥珀腮帮子里塞满了糯米不敢下咽,鼓鼓的样子把刚还在因为怎么这么对他弟弟向伯父大发脾气的司逗得哈哈大笑,捂着肚子躺在地上。
琥珀看着这个自在而松弛地在他家地板上打滚的堂兄。他连只是进入这间屋子都感到一副厚重的骨壳紧紧压着他的脊梁。
朱樱司吃饱喝足,在檐下溜达看雨停得差不多,又去拉琥珀的手要出去玩,这次终于被琥珀的父亲打断。
“小少爷,他受的罚,恐怕还没有结束。”父亲的声音低沉温润,从来没有什么大的感情起伏,与他说“好了,午饭就不吃了吧,去跪坐到我吩咐人去唤你为止”时一模一样。
司本就大而浑圆的紫瞳瞪得快掉出眼眶,看看跟着自己来的朱樱家的二叔又看看伯父,拽拽琥珀,琥珀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行了鞠躬礼就要往外走。
父亲把黑木箸往瓷盘上一放,清脆的当啷声几乎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引了过来。
“好了。”他微微颔首,注视着的是就餐时坐于他正对面的朱樱司,说话对象却是站着的朱樱家的男人,“朱樱松枝,如果开口管教小少爷,是我越位;但你们不早些教育小少爷樱河分家之于朱樱本家的意义,于我们也难办。”
那个叫朱樱松枝的男人沉默着,父亲倒笑了起来,声音甚至也带了点起伏,“……知道了。”
父亲突然问司,“你知道樱河家的琥珀,犯了什么错吗?”
琥珀微微一抖,他下意识不想父亲去说更多的话,但只能徒然地张着嘴。
司刚只是受着礼数约束没有问原因,当即大声反讥,“不管我堂弟他做错什么你都不能——”
“他什么错都没犯。”父亲一句轻飘飘的话堵住了司的抗议,“我只是让他记住,有些人即使什么事都没做错,也要背负罪罚。樱河世家,就是这样的血脉。”
“为什么?”司再度愣住。
“小少爷,他是替你以前以及以后会犯的错受的罚。”
琥珀深吸一口气,那个活泼的男孩脸色惨白,眉头皱成夸张的角度,似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琥珀是乖孩子,琥珀理解父亲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份使命。
琥珀去握司的手,看向父亲的眼神充满哀求,父亲却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接着问司,“我问你,假使你犯了什么错,这份罪责谁来承担?”
“当然是我自——”
“是樱河家。”
“假若你不得不要做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会怎么选择?”
“为什——”
“总有这样的事,只是现在你还不懂。”父亲的口吻充满怜悯,“吩咐樱河家去做就好了。”
“你——”
“假设你需要一个人来担下全部,不然你所重视的一切就都垮了,你又找不到这样的人,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你该做些什么?”
这次父亲不等司回答甚至思考半分,“在这个孩子出生时就告诉他他所背负的使命,让他习惯于偿还与惩罚并接受一切,时刻准备着,直到——需要他的那一天到来。”
“就算你还只是个小孩子……你是朱樱家的孩子啊,小少爷。”父亲轻声说。
朱樱司“腾”地站起来,小小的胸腔一起一伏,介于震怒与茫然之间,只是直直地盯着对面那个灰粉发的大人。
琥珀木木地站在一边,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又或许是那些字句已经灌入骨髓,代替他的灵魂支撑着他的躯壳。
啊啊,是我的错。琥珀想。能更坚决一些甩开他就好了,我不该让朱樱家的小少爷这么难堪。
人没法把自己的影子拉进光里。
“哇——”出乎几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红发男孩刚还一副要替堂弟伸张正义的样子,突然仰头大哭起来,脸上瞬时涕泗横流。琥珀清楚地听见父亲倒吸了一口气。
琥珀也发蒙。樱河家里自他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眼泪,两位长姐也一滴泪珠都没掉过,一屋子樱河家的大人一时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父亲“咳咳”的清了声嗓子,又咳了一声。
反倒是朱樱松枝早早就躲在角落,似乎很熟悉小少爷的这个脾气,此刻反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溢于言表。
琥珀蹲下拿了个帕子手忙脚乱地去给司擦脸,“哥,别哭了……我都习惯了……”
司拿过帕子,响亮地擤了下鼻涕,叉腰指着琥珀的父亲,“我朱樱司!会守护一切弱者和女孩子,打败世间所有的邪恶!你不要再压迫我堂弟了!“
司喊完口号,叉腰维持着pose,一种比刚才更剧烈的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正室内。
小小的“扑哧”声从他身侧传出。
司甩了下鼻涕扭头,看到堂弟弯着腰,压抑不住的开怀笑声从他嘴里发出来。
跟侍者确认过时间是清晨六点,琥珀望着走廊上的菱形花纹出神。
如果是还在家乡的日子,四点半就已经起来洗漱完毕准备五点练功了,后面回家正式加入组里后也经常忙上忙下,在Crazy:B的短暂时光真的是最悠闲的日子。
大概还有四场比拼,这个漫长的夜晚就能够结束,没有沙龙的排行,琥珀对于现在的积分排行状况以及比例心里没底,只是尽力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多押一些。
大半夜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打过交道了,要避开天城燐音也很简单,对决的两人结束后要交换走廊,那就有再换回来再对上的风险;琥珀能够自己操控旋转走廊的机械装置,多带上一个燐音的方位不是什么难事,把他送去单号走廊序列,自己依旧待在双数走廊就可以。
毕竟不会淘汰人,维持着直到结束都不要再和天城燐音碰到就好。
直到一个侍者有条不紊地赶来通知自己这一场的同伴,他已经被淘汰,看着那少年崩溃的模样,琥珀才惊觉自己仍然没有从刚才被燐音在舞台上干脆利落的击溃中平复过来。
离开了三毛缟斑,确实就像聋了和瞎了一样。事情明显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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