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抱着脱下的演出用的鸦羽装,一瘸一拐地走进休息室。
刚才奔跑的时候没注意木屐鞋跟崴了一下,刚才注意力集中觉得不算严重,现在只是脚底触地,脚腕就撕裂般地疼痛。
燐音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的,居然已经面容轻松地坐在红绒沙发上喝啤酒。见琥珀拐着进来眉头一抬,过来就把他拦腰抱起放在沙发上,自己靠在一边。
“你输了游戏。”休息室的水晶吊灯晃眼,琥珀眯了眯眼,愣愣地重复。
“是啊。”燐音笑眯眯的。
“那你怎么办?”琥珀还是皱着眉头,“不对,我想不通……”
“赌狗嘛。”燐音移开视线,“耗筹码不合大人物们的心意,就是赌输掉咯。”
“你在开玩笑吗……?!”琥珀忽然浑身不舒服,刚才因演出而积蓄和填充着的种种情绪此刻都燃烧爆裂起来,填满了他的脑海。
琥珀反身起来去拽燐音的衣领,“不对!这不对!你怎么就这么放弃了!我明明比你弱很多,不管什么方面都是,不管是演出,不管是博弈,不管是能够照顾同伴——”
“燐音皱起眉头,他的嘴角也难得正经地放下了一点,直到他伸手去抹琥珀的脸颊,琥珀才注意到自己满脸泪痕。
不是现在才流出来的,从刚刚在无人点灯的黑暗街道起舞,入戏地哀号时就在哭泣。迷茫,不甘,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任人摆布。
“没有放弃的是小琥珀啊。”不是被众人注视着的沙龙,天城燐音也难得地没有做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只是低声说,“来赌的人,本来就要输得起。”
“而且花札,咱是真的打不过小琥珀啊。”燐音忽然又扯起笑容,本来还算是温柔划过的手指飞快攥起,给了琥珀一个暴栗。
琥珀捂着额头,眼泪也不流了,“……?”
燐音拿起西服外套,把冰桶里剩下的一小瓶酒开了一饮而尽,往门口走过去,临到门口也没回头,“好了,各自去解决各自的人生难题吧。比如咱可能面对着一个数十亿日元的巨额债务……”
琥珀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燐音已经消失在门廊处。
三井佳信反复刷新梦洲刚刚发来的消息页面。
负责Crazy:B网页的程序员没接到更新排名的命令,几个小组长过来围在三井佳信身边,不敢有所动作。
天城燐音,淘汰。天城燐音,淘汰。天城燐音,淘汰。
三井默念着,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次参加的人员根本没有和天城燐音以及COS pro同级的人员。他动用了几乎所有Crazy:B粉丝俱乐部的资金一路追投,把数个月内吸取的日元全部掷了进去,是让他带着一片乐园的土壤回来。
这种股份制的分配,为了保证主控股权,在四强阶段就已经没有保底了,筹码耗尽就是一无所获,比在前面淘汰阶段带着保底走的投资方拿到的都还要少。
“组长,更新好了。”有人喊了声,惊雷般地把三井佳信炸起来。
他胸如擂鼓,喘着粗气,看看一片寂静,面面相觑又看着他的特别行动组办公室,晃晃头,“没事……没事……”
他又坐下,看着风暴般涌入的消息界面,脸颊瞬间一片死灰,怒吼起来,“谁让你们改的!谁让你们改的!!!”
广场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消息气泡塞爆。
从五分钟前天城燐音的巨大名字在空中闪现出“淘汰”的字样并化为蜂群炸裂在空中后,这个虚拟街区真正炸成了烟花,画面都因为巨量信息涌入而出现了卡顿和画面断裂。
消息泡里布满了怒骂和互相指责,大量无意义的辱骂在广场顶部闪闪发亮,迸裂四散。
纱海第一时间拨通了法务朋友的跨海电话,再三确认根据合约,这个现状意味着什么:自己的银行卡有四分之三已成为废弃的塑料片。
看着广场上管理员已经完全放弃管理后,出现的巨量提及死亡和把人薅出来的文字,纱海眼底的光从恐惧逐渐转为狠戾。
他拨通另一个号码,“给我查Crazy:B网站背后的所有人……我要他们的断手断腿挂在东京湾!”
三井佳信看着那个更新的程序员的电脑桌面。
程序员已经被他揍了一拳正躲在一边,而这个通讯窗口发出更新指令的“三井佳信”又确实是他自己的COS pro账号。
他没有发,但刚才也没有第一时间让他们把消息保密。三井忽然抬头环视一圈。这个特别行动小组虽然是“他的人”,但多半是因为Crazy:B主页这个项目调过来的,现在别说是继续工作,熟悉赌场系统的三井佳信能想到的是别的可能会发生的恐怖事情。
三井认下说自己是发错了。他发指令也会先给组长,而不是直接给负责操作的人,让程序把天城燐音改回目前排名第二,合上笔记本。顶着众人的注视一言不发地出门。
三井在电梯里靠在墙壁上打开笔记本,通知自己安排在另一处的,也具备管理员权限的自己真正的部下——
“还剩多少,全数转移。”三井佳信打字,“准备好离开日本一段时间。”
琥珀被带去的地方已经不再通过那些机械走廊,侍者确认他休息好后,直接按开了休息室后隐藏在墙壁间的暗门,一截纯白灯光如昼的空间露出来,侍者带他进去,按动按钮,琥珀才确认猜想。这里是一截电梯梯厢。
电梯近乎无声地往上滑动。刚才另外两人所在的会场应该是对称空间,双方此刻汇聚在场馆正中心的电梯间,正去往无论怎么通过走廊挪移都无法到达的顶层。
电梯门打开的刹那,琥珀被从玻璃天窗里透过来已经分外陌生的晨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刚流过眼泪的眼眶又酸痛起来。
是居住在附近时眺望过无数次的青色晨雾。琥珀仿若一只从幽深井窖里关了不知多久又被放出来的小兽,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对面的电梯门同样无声无息地滑开。一个倚在电梯轿厢上的高大身影腰一挺站直,迈步出来在琥珀面前打了个响指,“不错嘛,Double Face的樱河琥珀~”
相比映在有机玻璃幕墙上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来说,三毛缟斑这个家伙简直称得上神采奕奕。
琥珀心里有芥蒂,不想和他搭话,环视周围。
刚才以为是玻璃天窗的地方实际上是一整块玻璃栈桥,两个人在狭窄的过道间,两端和头顶都透着天光。
带上来的侍者已经跟着下降的电梯消失,琥珀转出过道,视野瞬间开阔。熟悉而遥远的绿林、溪流和田埂,他们上来的地方是天台的最下面一层,更远的边缘有低矮的灰蓝色亚克力钢架栏杆。
跟玻璃栈桥平齐的地方是两个一层高度的菱形平台,栈桥就是连接处,上面有一些工作人员在忙碌,密密麻麻的黑色机器和电源线缠绕蔓延。
斑从后面跟上来。琥珀退回过道,朝斑伸手,“喏。”
斑愣了下,把手伸过来,琥珀攥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指使劲儿往外折,“为什么骗我?”
“哎哟哎哟!”斑手臂跟着琥珀用劲儿的方向往他背后送,笑得眉毛都皱了起来,“哎呀呀,小琥珀这不还是上来了吗~让妈妈可好一顿担心,明明妈妈去对付那家伙就可以了啊。”
“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三毛缟。”琥珀仰头盯着他眯起来的褐绿色瞳孔,“你不是都已经又是‘MaM’了吗?临时组合,就此散伙。”
琥珀松了手,默不作声地离他远一些,抱着手臂站在通道边缘。
“喂喂。”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挪了半步蹭过去,“真的生气啦?小琥珀?到这里的只能是你。”
琥珀耳朵一动,“什么意思?”
他余光看到斑移开视线,“呃……意思就是,妈妈筹备了这么久,就是想和小琥珀在这里一起作为Double Face出道嘛。一会儿一起合作演出哦,小琥珀。”
琥珀扭过头来,手指攥得咔吧咔吧响,看着三毛缟斑,一字一句地说,“再多跟我说一个字,就卸了你的下巴。”
燐音跟着侍者的指路回到了最开始的大休息室,刚把带过来的演出服都塞进行李箱里,看见又进来两个虎背熊腰的面具侍者,就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怎么,要给咱拍败者vlog吗?”燐音调笑地喊了一声。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动。燐音想去上厕所往门口走,两个人反而立刻站出来一步。
燐音的视线在他们脸上转过,“厕所,WC,Toilette——”
稍微高一些的侍者默不作声指了屋内一个方向。燐音转身又转回来比划,“手机给咱吧?咱工作可结束了啊,没有手机上大号很无聊的——”
虎面具的侍者转身出去,燐音就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等。
过了会儿侍者又进屋,把黑黄相间用塑料袋裹着的智能机扔给他。
燐音拎出来,转头进卫生间,中途开机,消息就已经爆了,燐音把其他软件全部退出登录,留下和七种茨的COS pro专线。
七种茨的语音已经打了过来,被他按掉了,指甲碰着屏幕噼里啪啦的打字,“被绑了啊。”
那边输入中输了半天,才蹦过来几个字,“别担心,梦洲要求实时打入资金,该给的三井都给了,暂时不让你走,也只是个保险。”
不担心你大爷。进了单间,彻底没别人。燐音也不挂营业表情了,脸色铁青。
他不是骂七种茨,这家伙现在肯定比他还忙得要死,但本身这件事的发展已经远超他们几个的预料。
一个是看茨随后断断续续发来的只言片语,他不是没关注到梦洲项目,而是被有意隔离出了真实信息领域,要么是他自己的情报网络出了问题,要么是里面有一些牵扯更广的事,导致七种茨在项目启动之初就成了排除在外的目标,才导致他从根源上判断失误。
燐音这边,他的信息源一个是七种茨,一个是三井佳信,一般一方对他有所欺瞒的时候,跟另一方提供的内容对照,燐音也至少能对情况有所掌握。
但三井本来就开始对他越来越少地分享信息,单纯把他当枪使,这次显然连三井也被主办方摆了一道,虽然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至少是血本无归。茨那边更是难得的完全哑火。
真正进入这个魔匣之前,三个人没有谁想到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燐音看着茨新发过来的消息,一脚跺裂了马桶盖。
三井那个人渣,蠢货……一举把Crazy:B运营了几个月的收入全数投进了这个项目里,而且被黑吃黑了。
燐音把电话给茨打过去,那边键盘噼里啪啦敲得震天响,骂出了七国语言。
“能跟你直接说话就快多了。”茨喘息着说,“这头猪被套了……不知道他相信了什么,他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我们的计划全被他搞砸了!你那堆粉丝全都疯了!我跟你说你现在在厕所多待一个小时能活一个小时!”
“干啊。”燐音反而被气笑了,“你那私人武装雇佣军呢?救救咱啊,你的老朋友。”
“你信用崩盘了,天城燐音。不是你被困在一个小村子的问题,而是如果我把你带回日本现代社会,你明天就会被人在停车场捅死的程度。”茨冷笑,一边“喂喂”地打着其他电话。
“那所有买彩票没中的都要捅死彩票店老板吗。”燐音蹲在马桶盖上,手干得慌,想找烟抽,没带过来。
“但他们会把彩票店的招牌砸了。”茨冷冷地说。
电话双方都忽然陷入沉默。燐音走出隔间,把通着话的电话放在一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整个头伸过去让后脑勺和后颈都整个被水流冲刷着,哗哗的水声和键盘敲打声连在一起。
“听着,”茨在那边说,“一个好消息和一百八十个坏消息。”
燐音懒得理他。
“坏消息先不赘述,好消息是三井慌乱之中在疯狂地转移资金,所以之前一直找不到的违法违规漏洞和故意布下的陷阱,全被他踩中了,法务小组已经被我薅起来,正在对三井进行调查取证,因为都是准备好的材料,只等数据,最快两三天就能完全把三井从COS pro赶出去,至少我们的第一个目标能够达成。”
“哦,真是个好消息啊。”茨又不再出声,燐音咕噜咕噜用水漱着口,含糊不清地问,“那给点坏消息呗,你这么凝重咱心慌。”
“转移的资金在追截,三井应该是准备彻底跑路,所以除了Crazy:B项目本身的资产,还在转移COS pro的,处理不好COS pro会被他挖空一大块,估计三到五年内都会大伤元气。”
“转移的部分也包括一些支付给梦洲但尚在支付进程里的,如果被转移走,那你会欠梦洲很多很多钱,我就真的得出动私人武装去把你抢走。”
“消息拦不住,再过两个小时早上股市开市,小范围地震是最起码的,如果引起大风暴,那你的小命会出现新的玩完方式。”
“鉴于‘天城燐音’这个招牌被用这么诡异的方式做空了,我需要重新评估天城你对我的战略价值,如果会损失太大,我可能会——”
“停停,”燐音听得脑袋疼,“凪砂怎么样?”
那边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尖锐,“天城燐音,这个问题你问我?”
燐音按着眉心,有些疲惫,“……咱不想和你吵架。”
燐音也收了声,只从敲击键盘的频率听来,没有时间吵架的是对面那个人。
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出水口滴着水,嘀嗒,嘀嗒。
燐音抬起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脸侧,眼底布满细密的红血丝,最近总是皱着眉,眉心都出现了微弱的肌肉挤压痕迹。
随着时代动荡被时而捧上顶峰时而贬得一文不值的五官比例,说着谎言、情话、咒骂、推脱和麻木话语的唇齿。
他一直痛恨这样的演出。为权贵也好,为痴缠儿也好,为毫无鉴赏力的人也好,像个塑料人偶,时而被抛来抛去,时而被高高举着。
听到对面是琥珀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做出了避开牌术对决而利用心理与数字的战术判断。
但是被能够使用资金轻而易举操控局面的大人物打断了,像被揉捏着,仅仅想看着小丑们演完那出滑稽戏剧。
一直在用余光看琥珀的演出——啊,是自己败了啊。
即使他已经阔别舞台许久,依旧在认真对待每一场表演。他在认真地表演。也许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演“毫无价值”,也许只是他单纯又愚蠢。
自己又不知不觉落入了本来一心要躲开的权贵操纵,像木偶一般在该出现的场合跳舞,在该落幕的地方坠入万丈深渊——不对,就这么退场怎么都算不得漂亮吧。
“在做什么呢?”手指随意地拂过凪砂耳侧的发丝。
凪砂摇了摇头。
自己“忙碌”,便不再追问,不再关心。
茨的通话没断,他那边的消息忽然又震得连天响。燐音皱着眉想去按掉,被茨一连串转着圈的骂街不带重样震惊地忘了按下挂断键。
茨在那边飞速拖一段视频,断断续续重叠的歌声传过来,带着掌声和碎裂意味不明的话语,“你疯了?七种茨?”燐音敲敲手机屏幕,对他喊。
“不是……梦洲……这不可能……”茨倒抽一口冷气,极为震惊。
茨的声音忽然贴近话筒,低沉地传过来,“你活了,蠢狗。”随后挂断了通话。
燐音不明所以地拿起点开通讯界面,茨发过来一个链接。
是一场早间直播的切片新闻报道,大抵就是刚才在这个场馆楼顶有两个表演者代表他们背后的投资方决出了胜负,已经进入股权颁授和梦洲建设计划介绍环节,大约有四五十家国内国际媒体在同步报道这件事,是个藏得很深,但五年前就通过了政府扶持的博彩特区梦洲岛建设项目。
胜出者是Crazy:B,樱河琥珀。
三井窝在COS pro大楼楼顶门口附近,顶着早上的寒风,抱着双臂对天空望眼欲穿。
直升机调度只要几十分钟,但他每一分都等得心惊胆战,生怕天台门口下一刻便被什么记者、公司人员之类的冲进来。
电梯的录像已经在授意下提前更换成了备用的进入地下车库的录像,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坐上私人直升机到达机场出境,已经成功转移走的资金够他吃喝不愁二十年,甚至改头换面东山再起。
他刷着手机界面,自己秘密小组的汇报隔一分多钟才发过来一条,公司群组里到处都在找他,三井不敢看又怕他们想到天台,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滑动。
消息忽然暴增。直升机机翼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三井划过一段视频,僵了一下滑回去点进去看,脸上的肌肉群颤动着朝上拉伸,嘴角咧开。
直升机的轰鸣声近在咫尺,三井冲往绿色的楼顶直升机坪,还低头看着手机在回消息,举起另一只手臂对直升机大力挥舞呼喊着,“不用降落了!回去!回去!成了!不用你们——”
仿若是机翼带起的气流里一丝瑕疵,一股小小的冲力把他带后退了几步,清晨的阳光在雾气间一瞬模糊,领带骤地飘起向后甩去。
三井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前那一小处在灰色衬衣上出现的深红色凹陷,再抬头,从机舱里拽着安全绳踩在脚架上的黑色风衣男人举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器具对着他。又按动了两下。
三井胸前多了两点,他后退两步,躺在巨型“H”标志的黄色外圈橡胶上,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
男人掏出手机,长长的红棕色卷发在机翼的风里飘荡,“...Sì, risolto. …Gli dei si stanno risvegliando. Può subentrare.(……是,解决了。……神明正在苏醒。可以接手了。)”
“Chiamiamo tutti i ragazzi in Giappone.(把日本国内的家伙都喊起来吧。)”
男人垂下眼帘,跳进天台,弯下腰去检查了一下三井的呼吸,“Eh”了一声,“Paradisus magistrum suum manet.(……乐园在等待他的主人。)”
琥珀抱着三大捧百合和香槟玫瑰,被侍者带到顶层的休息室。
最后一场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规矩,就只是让他们写下自己所代表的组合身份然后表演,在冗长的统计环节里,他和斑就一左一右地坐在白色的结构椅上等待宣布结果,主持人面对镜头开始激昂地说一些关于梦洲项目的介绍,跟二叔讲给他的大抵无异。
琥珀困倦得几乎要睡过去,三毛缟斑的声音突然又从脑海深处升起。
……
“大家好——我是来自Double Face的三毛缟斑!这是一个双人组合哦,“这么说着的斑似乎有意无意地往琥珀这里望了一眼,”同伴?“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嘘,保密——他可是我们Double Face的秘密武器呢!“
三毛缟斑,你出现在这里真的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樱河家的琥珀,还是Double Face的琥珀。
“……咱的数十亿日元债务呢。”天城燐音轻松地挥了挥手,就消失在了转角。
“……遍布污秽的肮脏的偶像,只能是你。小少爷绝不能沾染上一点。”灰粉色的老人看向琥珀的方向,眼瞳里却映不出过于矮小的他自己。
“……一个黑洞,撕开了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那绝不能跨越的间隙。”斑坐在他的窗户外沿,指着无比平和的翠野。
“……作为Crazy:B的琥珀呢。”斑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您好?”主持人挥舞着的手臂让琥珀的焦距重新聚集在面前台下的长枪短炮上。无数黑洞洞的镜头,沉默着的操作人员和戴着各色牌子的记者,举着话筒犹如准备围捕猎物时举起的长矛。
很顺利,流着泪流着血走到了这一步,很顺利。
如果仍旧作为樱河家的樱河琥珀,就要与曾被认为是最强的单人偶像三毛缟斑正面对决。
答应合作,就能够保下至少一半,交给樱河泽足以交差。
也许他真的是来给自己这个选择的。
不对,不是。
琥珀扭头看着三毛缟斑,斑回以注视。他的瞳孔里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没有办法直接告诉他。
而自己刚刚送别自己的前队长,那是上一个傀儡的下场。
琥珀接过话筒,没有移开视线,看着斑,一字一句地说,“……Crazy:B,樱河琥珀。”
琥珀眨眨眼睛。他正坐在休息室的红色沙发上,好像看到了对面棕榈叶后的喷泉里伸出一头野牛的脑袋。
脑袋升起来了,下面还带着一副黑的身子。三毛缟斑从喷泉里翻出来湿淋淋的冲过来脱琥珀的外套。
琥珀挣开左手捏在他的下巴关节处,“三毛缟!”
斑脑袋不敢动,手没停,三两下脱下琥珀演出前换上的白色西式外套扔在一边,从身后的防水背包里掏出另一套褐色的特攻服,“衣服有定位啦,快脱到只剩内裤换上,跟妈妈跑路!”
琥珀手松开,一脚把斑踹得转了半圈,自己站在沙发上换好,斑扭过头来,“go?”
琥珀跟着斑从喷泉被顶起来的底砖跳下去,顶层为了架高结构,不同于下面几层,水管旁边就是个一层半高的空洞。
之前两个人画蓝图的时候这里上不来,蓝图自然也不包含。斑轻车熟路地抓着小琥珀七绕八绕进了下一层的通风管道,听着机关指挥走廊,从一个房间出去后往下走一路很顺利的都没有遇到侍者,显然是早就探好的道路。
到地面那一层需要翻窗,琥珀踩着斑的肩膀跳出去,落地时刚刚有所缓解的脚落地绊了下,琥珀倒吸一口冷气。
斑跳下来,“怎么了?”
琥珀想说没事,已经被斑扔上脊背挂好,钻进杂草丛生堆放着废弃建筑材料的林地,从三合板间别开的缝隙钻出去。
斑背着琥珀在田间小跑。太阳已经完全升上来了,豆苗间残余的水滴被斑的脚步震落,琥珀的胸前和斑混着汗水和泉水的布料濡湿在一起,在体温的烘烤下黏成一团,琥珀很不舒服,不住地扭动着。
“怎么了?很疼?”斑注意到,放慢脚步。
琥珀刚为了固定住自己,双手就缠在斑的肩膀和脖子间,斑的呼吸喷在上面。琥珀慢慢挪动着手指,“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的工作结束了,跑路啊。”斑的低笑声引起胸膛的震动,通过躯体传递过来。“哎哎哎——”感受到琥珀锁在自己喉间的杀意,斑腾不出手来举手示意只好大声求饶。
“我是鲶鱼。”
挪威的渔民捕捞到大量沙丁鱼,想把他们带回港湾卖钱,但沙丁鱼总是在途中就窒息而死。
渔民在鱼槽里放了一条以沙丁鱼为食的鲶鱼,沙丁鱼见了鲶鱼就四处躲避,就都活蹦乱跳地回到了港里。
也就一并,成为“更有价值”的食物。
“你说你是……梦洲请来的?”
斑上下摸排资料特意带上了自己,甚至在场馆睡了三天,琥珀怎么也没想到他本来就是那个场馆的人。
“准确地说是梦洲给三毛缟家的邀约吧,就类似给樱河家的那种,毕竟作为一个光暗交界的前哨站,所有黑道和演艺相关的家族其实都收到了邀请,但是大多数家族和我们家一样选择观望。”三毛缟一只手把琥珀托得高一些,另一只手挠挠脑壳。
“但跟你说过妈妈被家里赶出来了嘛,所以妈妈就自己过去找了联系人,给他提供了另一种我的‘价值’。”
单靠比赛规则和对决安排,确实很容易一眼让人看出庄家控制过度,任何赌徒都不会上庄家一言堂的赌桌。
三毛缟作为一个参与者,承担了在场内控场的职能,也就是“鲶鱼”。
琥珀皱起眉。仔细想想,确实各种形势变化、组合战术,甚至包括自己对这一晚的宴会的理解,都是在三毛缟斑的控制与影响之下。
“那你说只能是我是什么意思?”琥珀低声问。
斑背着他走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好吧,反正小琥珀也准确地接收到了妈妈的意思嘛~
“这个是福利之一!因为梦洲本身并不关心谁最后拿到本次对决的胜利,这里前哨站只要打响第一枪就能起到作用了,而我的私心就是!小琥珀能够胜利!
“还有就是,因为我背后的所有数据都是假的,我也无需参加竞速注资,所以最后的胜利者必须是个真实的对象。即使小琥珀答应了和我一起,也相当于是你拥有了全部股份哦~
“虽然后面还会有很多麻烦事,但是我可以用队长的名头行事,最后处理成全在你个人名下就好了。
“所以妈妈想去对付天城那家伙嘛~能把他按在半决赛最好,按不下来你也能够升到决赛,虽然妈妈的提醒是希望你俩到时候能够组队,这样你也能分得一半,就是不知道那个家伙会不会对前队友那么大度啊~”
琥珀突然听明白了,“所以我们现在要跑?”
斑点点头,“准确地说是逃跑和藏起来一段时间吧~做一只不用上交花蜜的蜜蜂,快乐地飞翔一段时间,直到真正的自由到来为止!”
琥珀简直是哭笑不得。不管是利用他,还是想帮助他的人,都把他当作小孩子,一心希望他遵循他们的指令,就能获得利益或者幸福。
但是琥珀是毒蜂,狠狠地蜇了他们然后逃跑了。
自己是拿着樱河家的投资来参加演出的,也获得了最大的成果,但这份蜜却莫名其妙地落到了COS pro下属的Crazy:B名下——暂时,因为真正的归属人,樱河琥珀,现在不知所踪。
——正在某个大块头的背上,在田野间奔跑着。
简直能想到二叔的震怒,和双方大人物的拉扯。
拿到了报酬还拐了人就跑的三毛缟斑似乎开心无比,啦啦啦地歌唱着,琥珀默默搂紧,却被一个急刹车差点甩下来。
然后琥珀眼睁睁地看着斑下田,变戏法般地从一堆干草里拉出一辆高大造型流畅但沾满稻草的雅马哈黑色机车。
斑把车竖起来,到处吹吹,回头叉着腰笑容灿烂地对琥珀展示,”锵锵!请看!三毛缟斑的爱车!环东京湾骑行时整个关东都听得到哦!“
“……那你就埋在草里?“琥珀无语。
斑把挂在把手上的小点的头盔拿过来给琥珀戴上,手指绕过脸侧在下颌处扣好,敲敲头盔,“Double Face成立后首次外勤任务,一场华丽的末日奔逃,成员樱河琥珀准备好了吗?”
“不,怎么看都像是你绑票了身背巨额财富的我吧……”琥珀吐槽。
“无妨无妨!”斑发动机车,发动机炸出惊雷,“冲!”
燐音忽然被摇醒了。换了个圆形白面具的侍者正在低头观察他的状态,见他睁开眼睛,鞠了一躬,“天城燐音先生,您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好,可以离开了。”
燐音不耐烦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从沙发上翻身起来去洗手间。
按开手机屏幕,才惊觉从上午睡到了晚上7点多,肚子已经在委委屈屈地轰鸣着。
除了和凪砂以及七种茨的联络热线,其他的都关着,手机一个提示都没有。既然处理好了,那七种茨应该是一直在忙,但连凪砂也静悄悄。
燐音皱着眉头,点开和他的通话界面,看着图像里凪砂刚睡醒时被自己拍下的一张,头发披散在肩头,虽然还在揉着眼睛,但唇角已经带着笑意。
七种茨的通话页面忽然蹦了出来。燐音倒吸一口气,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到那边布满细碎的沙沙声,七种茨疲惫的声音传来,“你身上的账全都结清了,你应该已经可以走了吧。”
“嗯。”燐音等他接着说。
“三井佳信转移资金的链条中断了,COS pro没受到什么损失。从我这边也捉到几个他的人。”
“嗯。”
“三井佳信死了。”
“……”燐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虽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个人死活和他们几个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留了些东西,但我也不知道里面能用上的有多少……”话筒那边的声音越发沙哑,还伴随着几声深深地叹气。
“什么意思?七种茨?七种茨?”燐音听出来不对劲,攥着手机问。
“……”
“还来得及的话,再去见大人最后一面吧。”
七种茨挂断电话,靠在办公椅上,蹬了桌子一脚,顺着地板滑到落地窗前。
霓虹下的车灯燃烧着连成一线,蔓延至江边的林立高楼层层叠叠倒映在玻璃幕墙上,茨摘下眼镜扔在一边,按着眉心,身后桌面上的工作站和数台笔记本正蜂鸣着报警,屏幕逐个闪烁着红光随后失去响应。
COS pro事务所难得的完全寂静,连保安也不见人影。
长明的灯光悄无声息地从底层一层一层往上熄灭,逐渐逼近七种茨所在的楼层。
犹如幽暗漆黑的海水随着潮汐周期上涨,静静地吞没一切,万物,溶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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