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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边缘人。

你是无价值的。

你不被注视着。

你是自由的。



茨最后发了一封邮件过来,让他不要用电子方式联系凪砂,尽量清空自己电子账号里和他俩有关联的任何内容,但不要直接销号。

几行谜面似的短语下面附着一个链接,点进去是个服务器地址,记载着“重返伊甸”项目的账目和计划书。

像是临时给他开的一个仅浏览的普通权限,大部分子目录都点不进去,燐音草草翻阅,只有一小部分是茨跟提到的这段时间做的事。

“天城燐音”在里面不是什么重要参与者或者核心人员,只出现在寥寥几处,提及风险评估或者作为执行人员。

整个项目依旧是以乱凪砂与Eden作为绝对核心,囊括了保证人身安全,进行品牌与形象打造,排除竞品制造类型壁垒保证竞争力等常规活动,也包括粉丝规模、话题渗透率、争议话题量级等维持运转和制造事件的蓝皮书。再往下翻是大量需要权限的锁定内容。

燐音在坐新干线回东京的路上,网络信号转着圈,时不时就得重新登录。

他给凪砂打了三四个电话都没接的时候收到邮件,联系了七种茨一次,那边已经关机。

燐音把脸颊贴在车窗上等待账号登录进去,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燃着浅蓝色鬼火的瞳孔,分外陌生。

刚登录其他的社交账号,也被各种消息塞满,但大多数是早上宣布自己落败的时候引发的追问和关心,到琥珀把奖励又揽回Crazy:B时,这类消息就少得多。

COS pro那边说不出是为了维稳还是和琥珀谈好了什么,现在在Crazy:B的网站挂着琥珀的半身像,紧急追加解释说之前的一切注资都生效,且已经拿到股份,会在未来持续同步收益和及时更新更详细的信息。现在Crazy:B的新神是樱河琥珀。

他最近的工作一直都是通过三井佳信接,但是三井佳信死亡的信息也没有被刻意隐瞒,一边是COS pro突然因为拿下梦洲“魑魅之匣”一战的完全胜利成了偶像业界的焦点,一边是连负责自己的COS pro高层都死了,不少人忙不迭地来退工作,甚至想约横空出世的新秀樱河琥珀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发到了他这儿。

燐音在琥珀失踪前就没有和他交换私人联系方式,点开携手空间里灰色的少年头像又关掉。

跟三毛缟那家伙倒是在甩都甩不开的孽缘里加了好友,但燐音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联系他。

或者说现在要思考的根本不是Crazy:B任何其他人的问题。



燐音又登进了服务器,翻到了报表页面。几乎所有的账目都是入不敷出,只从能看到的部分来说大规模亏空,但仍有源源不断从未断供的资金流入。来自各种小投资方,巴家,乱家,七种茨代表COS pro和代表自己的注资。数额庞大的资金源自“乱凪砂”。

燐音知道凪砂他们转变方针之后,也接纳其他愿意接受“不收取费用,不设置限制,不为商业目的”的偶像去工作并全额提供工作费用,但看到账目才明白相比所谓的工作费用,即偶像本身应该获取的出场费用及给出场的媒体、平台等支付的费用,用于打通限制以及宣传的费用才高得令人咋舌。

无论是在各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播出live,还是使用广播的热门时段及新闻媒体页面的热门版面,要支出的费用并不会因为“活动本身并无收益”而减少半分。

或者说在凪砂早期开展的一些具备非常强烈的保护历史、关爱他人理念的演出里尚有减免的理由,新加入的这些偶像仅仅是“从事偶像活动”而已,仅仅是进行着他们的工作,并没有其他人需要为他们补偿或者让路。

但也不是完全只支付不收取,而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象征性地收取相关收入。那些偶像本应获得的收入由“乱凪砂”支付,而“乱凪砂”收取活动本身所可能产生的一切收益。不收取门票不收取费用不接受广告,没有获得任何收入才是常态。

而且这种合作不同于ES那种从属形式,仅仅是如果产生工作了,就能够触发这种合作,说像是临时工,也不太准确。

燐音忽然注意到一句话,“……已签订契约。”

他又回去翻几个作为示范的合作偶像档案,都有这句话。

燐音静了一会儿,在搜索栏搜索“契约”两个字。飞快地跳出来了一满页,窗口下方的搜索进度条还在不断后退,从长度和数量来看已经搜到了超过几千个文件都含有这个词。

但是除了在最外层的那些示范档案,其他不管是哪个文件都是权限外,燐音试图下到自己的手机上进行权限破解,连下载都下不下来。

骤然想到了一个很擅长电子文件相关的人,厉害得简直像黑客。

燐音晃晃脑袋,划拉到最后,一个地址和256位的电子密钥。

新干线报站的声音响起,燐音的心跳缓缓提速。他靠在车站的栏杆上准备打车,退出服务器的页面,忽然又看到了茨的那几句话。

清除,与我们有关联的任何内容。茨说。



七种茨没有对他隐瞒,七种茨只是没有忠实地对同伴做到情报互通。这么巨量的信息,虽然燐音自认为告诉自己也没有关系,但是在七种茨的眼里显然没有必要。

你死了咱可不去救你。燐音暗骂。但他还是心慌,走几步到便利店买了烟,在街头蹲着先抽两口。

他在七种茨这边被看作执行人员,简单地接受和执行指令,用来当作让可能被凪砂收归为资产的节目里左冲右突的武器;在三井佳信那边被看作一个随时准备甩掉的符号,如果没有死亡的阻拦,他已经成功。在粉丝那边……不。

燐音猛吸两口,把烟蒂扔掉。

是他自己先抛弃了粉丝,选择成为一个功能性的符号。

七种茨用这种留遗书一样滑稽的方式消失了,或许算他仍然对自己不够坦诚的自食其果。

也或许自己丧失了警惕性,进入黑夜却像被麻醉了一般只是跟着萤火往前走,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和自己要去的地方。



七种茨会和他发工作邮件,但是本身不在line上私聊什么,顶多有几个燐音发掘了新的嘲讽表情包后发送过去收到一个白眼的默认表情。

七种茨习惯于叫过去面聊和直接打电话过来,算是他的个人习惯。

燐音上了出租车后略一检查,就清空了跟七种茨的聊天记录删了好友。

凪砂的Line头像非常板正,就是他某次时装照的一个散发背影照片,燐音很喜欢那张,非要他换上。

上次聊天还停留在昨天早上,凪砂拍了张牛奶刚好满出杯口微微凸出但没有溢下的照片,还发了篇表面张力的日本学士院报告PDF过来,自己回了个小狗跑出来的表情包。

燐音往上翻。自己乐于在社交网络活跃,连账号运营都自己来,能每十分钟就看一次Line,不管什么事都要发给凪砂,但他总是显示已读然后什么都不回。

抓着他隐晦地说过几次,发现他似乎没有理解所谓的“社交网络礼仪”,直到一次偷偷去接他,发现这人点开自己刚发过来的小动物动图,反复看了十好几遍,但就是一个字都不回,才确认不是这人敷衍,而是真的就这样的,似乎总是在默默看和观察一切的习惯。

就放下面子,不说什么别人了,总之“乱凪砂要回天城燐音的消息”。

恶作剧般地会每隔很短的时间就发一条,这家伙居然每条都认真地写感悟,“这只小狐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坑的动图令人感到十分愉快,笑了一会儿”。

燐音自己也受不了,赶紧把人抓回来。

“咱发给你东西不是真的想让你看这个东西啊。”天城燐音说。

“那是……?”凪砂的长睫毛忽闪忽闪。

燐音不想去翻凪砂跟别人的聊天记录来验证这个人是真的缺乏常识还是怎么的,急得抓耳挠腮,“就是……如果你不在咱身边,咱给你发消息,意思就是咱想你了。”

再过一天不管燐音发什么,都会收到一个“我也想你”配上标准的笑脸。

燐音满身鸡皮疙瘩,寻思和这人在身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奇怪,虽然想想也不算正常。

简直像需要输入指令的机器人,只能读取输入给他的回复指令。

“你就告诉咱你的真实想法就够了!”燐音握紧他的双手,十分诚恳。

“那……”凪砂像是明白了似的,燐音慌忙摇头,“当然不是之前那种小作文啊!可恶!”

凪砂就笑眯眯地歪头看着他。



比起这种回应,更可恶的是凪砂新看到了什么,总是默默在心里消化,然后像吸收了什么似的“嗯”的一点头,注意力立刻投注到下一件事物里去,只留燐音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

只是感兴趣的事物还好,但是凪砂的辨别能力似乎很难区分出什么对他有利有弊,或者说缺少一些作为人的观念。

虽然被七种茨影响得什么营养餐热量等价交换这种不拿自己当人看的观念记得一清二楚,陪着其他人时,也能表现出故意犯错甚至偶尔任性等一些人类的行为,但是似乎自己没什么需要似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默默吸收,然后消化,然后待在某个地方。

燐音半强迫地要求他时刻记录和汇报自己的一切感觉,表达对生活中任何事情的好恶。

凪砂最开始汇报得太过事无巨细,燐音跟看论文似的天天看大几千字,不得不要求他只告诉自己异常或者“特别”的部分。

燐音快速划过才在一起那几个月里“吵架”一般的聊天记录,自己会崩溃地试图拉凪砂理解常人的沟通模式,凪砂会不带情绪地指责他用语或者理解不准。但即使是在这种间隙也掺杂了足以浸没燐音的柔软。

燐音有一种梦魇般的恐惧,他总是小心地隐藏起来很少向人表露。

燐音惧怕凪砂安静地坐在某个地方,一言不发,也没有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只是空空地平视前方。

他总会在这种时刻过去揉捏拥抱凪砂,一定要把他从某个地方拽出来,一定要看到凪砂笑出来也好,困扰的皱眉也好,把手指伸进凪砂的嘴里触摸舌根,呼吸与吞咽的地方,凪砂舔了他几下,抱紧他。

凪砂极为聪明。他甚至能够理解燐音想要的一切,燐音本来想督促他关注自己的感受,没过多久发现凪砂的信息反而成了自己安心的来源,他贪婪地吸食着从那些信息里面获取的零碎的“乱凪砂”的组成部分,听到信息铃声像是听到食铃的狗。

但凪砂俏皮而无恶意,他依然忠实地汇报着足以让他觉得有趣的细小的部分,燐音被赏赐了一片又一片神的碎片,他试图拼凑出一个身影。

他们当面说得也多,聊天页面说得也多。燐音顺着时间轴翻了半天连一周都没翻完,他忽然仿若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窒息感涌进脑腔。

乱凪砂,你是想和我说这么多话,还是你知道我向你祈求着对我说这么多?

凪砂喜欢猫猫狗狗,看到都会拍照发给他,也会停下抚摸,手上少不了爪印,打狂犬疫苗也是他陪凪砂去的,凪砂认真地看完了疫苗室关于狂犬病的历史和演化过程。

两个人裹在毯子里看《水俣病》的电影,“易惊颤,癫痫发作,惊厥……”凪砂在燐音手心划着记录。

“对病感兴趣?”

凪砂点点头又摇摇头。

“健康的状态……”凪砂说,“躯体健康只是其中一种。”

“这种……”凪砂看着演唱会录像,“人类与节奏的共鸣,”凪砂跺脚拍手,“很有意思。”

凪砂还会发语音给他,多是没有具体歌词的随意哼唱。

“人类是怎么学会音乐,理解音乐的呢,”“凪砂说,”也许是听觉神经并没有忠实地传递信号,而是把它转化成别的什么东西,灌输进了脑海里……“



出租车司机猛地刹车。燐音按照打表给了钱,站在小区门口,手机仍然停在两个人的Line界面。

燐音垂下眼帘,退到主界面把凪砂的聊天页左滑,点击了红色的删除。又把凪砂的个人信息页拉出来,点击了删除好友。



咔嚓。

燐音轻轻地拧开门。上来之前就环视过周围的环境了,暂时没有异样,门也如常地能够开锁进入。

客厅黑着灯静悄悄,卧室和旁边的书房都关着门,燐音推开卧室门拉开灯,没有人,但凪砂不喜欢叠被子,看起来午睡过。

再推开书房的门。黑色的铁艺书架前的书桌上,静静地趴着一个身影,在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

燐音靠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按开书房的大灯,过去把台灯拉灭,清脆的咔啪声似乎惊扰了趴着的人,银白色团子蠕动起来,从披散着的发丝间探出一张脸,“啊,燐音。”

凪砂睡迷糊了,不住地揉着眼睛,燐音半蹲下,拉着转过来的凪砂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端详着他。

脸睡在钢笔上了,压出一道道印子,像脸颊上古老符文,凪砂把眼睛揉清楚,手伸过来摩挲燐音的脸,“欢迎回来……”

燐音把凪砂拉下羊毛地毯,趴在他身上抱了一会儿,凪砂安安静静地随他抱。

燐音起来去旁边的茶水架拧开水壶煮茶,回卧室找了件风衣外套扔给凪砂,“凪砂,出去散步,给咱讲讲你最近在做什么,想什么,好不好?”

“好啊。”凪砂已经清醒了,把刚才散了半张桌子的“契约”全都拢起来磕几下对齐,忽然追过来在倒茶的燐音身后,燐音回头,“?”

“你没有……”凪砂斟酌词句。

回来后没有吻我。燐音扯动嘴角,他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想去提发生了的和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事。但是凪砂是在和他撒娇吗?你这么敏锐,为什么……

燐音喝了口煮好的花茶,绕过凪砂脖子拉过来吻着喂进去。

“记住这个味道,”燐音说。

凪砂把那一小朵玫瑰嚼嚼吃了。“很甜。”凪砂说。

燐音把凪砂的手扣在手心里,慢悠悠地往前走。

凪砂的手指细长骨节明显,他还在Eden的时候有一组珠宝代言照的主图就是将戴满各色指环的手轻轻搭在自己锁骨上的特写。

燐音喜欢收集他的资料,也喜欢观察他,还总要提醒自己不要黏得太紧,不要靠得太近,他怕凪砂厌倦。

但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不,即使只是多一点时间,他一定要贴得更紧,用力地挖下去,看看自己究竟从Eden放出了个什么怪物。

“……处理起来比想象里还要辛苦,所以要设立简单的筛选。”燐音这段时间都陀螺般的忙,回来也只是很疲劳似的抱住自己不说话,难得特意抽出时间聊聊近况,凪砂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的设想。

“嗯。”但燐音回答的声音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凪砂刚想转移话题问问他的近况,又被燐音接起话来,“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也不再全都交给七种茨打理?”

凪砂刚说到的是去游说投资的时候,打算利用私人关系说动其他财团注入资金时遇到的一个难题:他们要求具备实际控制权的是乱凪砂本人。

与之前凪砂还在Eden时不同,那时任何与Eden的合作都是看中COS pro这棵真正背靠的大树,而七种茨仍然受所长支持的这层关系在三井威风正盛时不能向外公布,因此即使说动了财团信任七种茨的处理能力,也要考虑到以后任何外来的注资和各种支持关系,他们看中的仍然只会是乱凪砂。

也就是不管是仅仅充当门面还是实际交涉,凪砂要切实地加入各项工作的处理中并在谈合作中能够表现出来,才能够给他们信心。

这是明面。母亲告诉他,他与其他财阀公子担当偶像所给人的期望不同。与天祥院、朱樱等人合作,可以说是能受到他们背后的财团支持;而乱凪砂,只是被乱家收养,在海面下的世界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那个人的孩子。

凪砂身在Eden的时候,无论进行怎么样的资金来往,都能被解释为实际上是在支持COS pro或者Eden组合,但在他作为个人为自己的理想奔走时,已经搅起了汹涌暗流,无论是否表态,怎样行动,一道复杂而难以处理的问题都摆在了旧时代的残党面前。

更何况“乱凪砂”的资产并非从虚空而来,而是从那人被掩埋的国度里来。

而乱凪砂——这个作为神之子的乱凪砂,还太羸弱了。

实际上他还没有成长到足以被卷入这道漩涡的强韧度,他只是被一些个人感情,加上身边伙伴的任性冲撞,径直拉入了无异于刑场的审判之庭。

——这是他身边的Eden的伙伴也好,燐音也好,从未理解到的事态。

乱凪砂神色如常。即使在这样的密聊时间,他也没有打算像撒娇或者抱怨一般去说明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况且理解那种国度的秩序并掌控,对他来说不算困难。



凪砂忽然放开了燐音的手,轻手轻脚地走向一边的灌木丛。

随着凪砂的动作燐音才看清,在夜色下,一只巴掌大的墨蓝色蝴蝶正静静伏在杜鹃叶片表面,鳞翅微微颤动着。

他似乎只是想捉在手里仔细看看,却在极为接近的时候忽然“啊”了一声,惊得蝴蝶一弹飞出了三楼露台。

凪砂“嘚嘚”跑回来,把燐音的手又抓在手掌心里,“抱歉,明明是跟燐音出来散步,却分心了……”

燐音摇摇头,示意没事。

这才是常态,凪砂经常走神和各种令人无法捉摸的想法,反而是这个举动才是他也觉察到什么事情不对劲了吧。但他也总是不说,不问,就默默地听自己讲。

要是以前燐音注意到,可能会抱着磨合的心思故意提溜他,猜自己在想什么,但他看了看露台外没多高却深不见底的黑暗。没多少时间了。

“那契约呢?”燐音问。

“学到的一种,很有效的方式……只用承担契约内规定的责任。”凪砂被燐音搂着,重又慢慢地往前走,却又有些出神,“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需要很多同伴……很多很多的同伴,但是没有办法照顾到所有人,也没有办法束缚所有人,也不想要这样做。”

“所以这些人是你的……士兵?”燐音心慌,下意识用了自己熟悉的词句,见凪砂猛地抬头,金色的眼眸与他对视,开口却是,“……也算是吧?”凪砂点着下巴,若有所思。

“因为偶像界虽然可以说已经是暮年,但又如婴儿一般柔弱,即使是不去管它,只是如父亲离世后一般放置这几年,就已经快要断气了,哭都不出声,”凪砂望着前方,“而它所在的地方又不是婴儿的被褥,而是虎狼环伺的丛林里,必须武装自己啊。

“因为最大的变化,不发生在偶像界内部,而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偶像的衰败只不过是腐烂透到了果皮上,那么就需要挖掉,把里面的籽取出来,重新寻找到适合的土地悉心培育,将其培养成能够结实的果树……否则,”凪砂比了个缓缓捏紧的手势,“就只能被这个世界挤压成一摊毫无活力与用处的烂泥而已。”

是啊,是Eden的神明大人,是我的神明。

燐音一直习惯于有想法就去找七种茨,倒不是对凪砂的能力有什么怀疑,但他时至今日才看清楚自己一厢情愿的保护欲。

凪砂不是一直如呈现在自己面前的那种柔软、宽慰、澄澈坚定的神态,仅仅是一年前,自己还抱持着正统偶像的理想挣扎时,便是被他毫不留情地碾过。

乱凪砂,乱凪砂。凪砂下楼的时候没扎头发,现在依旧软软地垂在肩后,燐音伸手把他左侧的刘海顺着脸颊捋了几下别到耳后,凪砂轻轻侧头靠在他的掌心里。

“那你想怎么做?”燐音低声问。

“嗯——”凪砂回想,“慢慢收回父亲的资产时,遇到的问题是,也不能无度索取,因为很多资产其实仍旧是在运作着的节目,拥有了驱使他们的权力,也背负上了照顾他们的义务……”

“一方面来说,所有东西都是有限的,不管是金钱、时间、精力,还是生命。

“消耗极大的偶像活动在网络时代与形形色色的讯息去争夺曝光与热度,只会持续地损耗自己的精力。这几年的偶像活动为了摆脱颓势就采取了种种更便于传播的活动形式与内容,比如主题电台,组合微型纪录片,互动连线问答,实时综艺活动等……”

“不好吗?互动性和话题度都很高。”燐音所在的crazy:b就极为擅长这种现场感,但凪砂摇了摇头。

“舞台,舞台是偶像的生命之源,因为舞台是只有偶像才能做到的事情……但随着这种趋势,保持舞台实力的偶像变少了,为偶像而搭设的舞台也变少了。”

燐音惊了一下。凪砂说得像是什么正统偶像的信条,准确地说正是他们被逐个击破的主要致命伤。

单人偶像相比组合来,能够兼顾的活动种类相对少也不够全面,如果专注舞台,就很容易在新媒体领域的各种活动上无法兼顾,曝光度不够,反致使舞台表演也无人问津;去追赶这类活动又不如组合易于互动和利用配合演绎的剧本打造人设。

“……是想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强烈愿望。”凪砂低语着,目光灼灼,“偶像,不被主流文化所认可,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存领域,不像电影院、剧场、球场、音乐厅一般,能让人们生起非要去看偶像演出不可的体验。

“偶像,本是朝生暮死、昙花一现般的存在。父亲却因为深爱着偶像,将偶像的生命绵延至今,直到能被我接管……

“顺着父亲的踪迹走时,发现了想要维持偶像活着,所输送血液的各种链条与脉络。学习了,那些行径的必要性……明白过来,父亲出于纯粹的热爱,想要建立起偶像的国度。

“我也想要,打造这样的国度,偶像的疆土。我想要把偶像上升到文化的高度。

“他们以偶像为食,偶像以人们为食。”凪砂说得简略。



燐音微微喘息着,心口一阵阵地发痛。他过于能明白凪砂所描述的理想了,如果是昨晚之前,也许他会把凪砂揽进怀里狠狠夸赞。

“从哪里?凪砂?”燐音问。

凪砂回过神,微张着嘴看着燐音,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燐音想问的东西很多,你那黑洞一般庞大的资金,你的理想国的疆域所在,你的征战之下所会覆灭的、人类野蛮生长出的一些东西。

不怪七种茨说他“没有价值”,对于黑洞那头的注视者来说,自己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知,全然不了解凪砂所想做和在做的一切。

连七种茨自己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被端掉了,他们对凪砂的理解是错误的,他们对“乱凪砂”的理解是错误的。

是谁?引导着你的,掌控着你的,激发着你的,摧毁着你的——

燐音头一次直视着那无声而炽烈燃烧着的熊熊白色烈焰。耀目光芒在圆形的边缘无限拉伸,静谧而吞噬一切的虚无环着极盛极灿烂的光辉与足以瞬间摧毁万物的极温。

白色幽灵。燐音心里默念着,搂紧了凪砂。

他们刚刚走到三楼花园的中庭,住宅楼的瘦长阴影在紫红色的夜雾里轮廓隐隐拉长,远处似是有数盏车灯正在驶入小区。

放开。燐音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凪砂带着疑惑而好奇的眼神与他对视。

极短暂的一瞬间,燐音想什么都不顾,再一次带上凪砂,仅仅是奔逃,逃往无人能够控制他们的地方。

薄薄的月光从云后滑出,萦绕在凪砂的指尖上,燐音想去牵起来,会走的,你会跟我走的,对吧。燐音深知他有多爱自己。

凪砂金色带点红的瞳孔微微颤动着,眼底映着波光,呼出的气息吹起了垂在他脸侧的银白发丝,慢慢飘散在时间的涟漪里。

燐音没办法转过身背对凪砂。他仅仅是注视着他,慢慢地后退,一步,再一步,把自己拉进树丛的阴影里,从月光下逃离,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尖转向的方向未卜,黑犬在他心底空旷的山林上狂吠。

体内的血液组织沸腾搅动,却又寂静顺滑如一瞬呼吸,一个回眸,一片顺刀刃划开的黄油与沿着孔洞撕开的纸质纤维,燐音仅仅是轻微侧身,凪砂便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他随后迈开脚步,朝黑暗铺陈的楼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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