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想真正地达成继承,也要像他那样,选定一个人,亲自教育,遵守他的习惯,领会他的精神,完成他的夙愿——
作为他的幽灵,再度归来。
石黑建雄按下黑色双开门左侧的来访按钮,身后的工人把两条长立镜和一件矮柜先放在走廊地毯上。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从里面手动把门拉开,那个暗红头发的男人裹着深蓝浴袍,没抓门把手的那只手还夹着点燃的烟。
他认得石黑建雄的脸,默不作声,只是扬眉让他们进来,自己退到一旁抱起胳膊倚着墙面,深吸一口吐出烟雾。
石黑建雄跟这个男人第一次照面是六天前,他接经理的电话带着工人赶到现场时,门厅的烟雾报警器触发了,水洒下来铺了满地板,沙发床铺一片狼藉,十几万美金的家具都作废。
不过好在也只是门厅,他是顶层这个套间的设计师,说是套间,其实用了一整层的面积,与一座城堡的构造没有什么差别。
他交工后唯一一次进这个屋子,还是塔的现主人——乱凪砂叫他过来,说卧室在最里面太麻烦,让他在门厅放一张床。
再见到就是要求他换了门厅泡坏的家具和摆设,以及拆了全屋的烟雾报警器。
然后就是按照吩咐“随这个男人喜好打造和摆设家具”。这个红发男人也不客气,跟石黑建雄要了一堆功能家具,又指挥他改掉他精心设计好的室内布局,俨然一派主人模样。
石黑建雄也不敢说什么,听说自从乱凪砂入住,这里什么访客都没进过屋,更别说闯进来大肆破坏把所有人都折腾得鸡飞狗跳。
他和负责电梯调度设计的设计师是私人好友,这个人要求凭空新增一条通往地下游泳池的直达电梯,差点没把他愁坏,好在不是近日急着要。
工人抬着镜子,衣帽间摆了一座,化妆间摆了一座。男人倚在走廊上扭头看门口的响动,单手插在黑色长风衣口袋里的乱凪砂走进来。
“下午怎么一条消息都没发给我?”乱凪砂说。
男人笑起来,摊开双手,乱凪砂就放下提包,把手伸进浴袍搂住男人凑近亲吻。男人还挥挥手提醒他们走的时候带上门,石黑建雄忙不迭地带着工人逃了。
“不是说看我分心很有趣吗?一直发烂笑话。整个下午这么沉默,还以为你跑了。”乱凪砂把大衣脱了挂在门厅入口的衣帽架上,解着绒衫的领口纽扣。
燐音把烟头丢了,单腿跪在靠墙的沙发上,够到遥控器把白天遮光的电动窗帘打开,窗外的灯火和流水一样的金色荧光在夜色中微微闪烁。
燐音看了一会儿城市上空,背后有重量覆上来,燐音转过身去跨过他的膝盖低头继续深吻。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个啊。你不觉得今天特别安静吗?”
“什么?”乱凪砂喘着。燐音指了指黑石桌面上的终端,曲面屏上的时间符号崩溃成一连串错乱的蓝绿色光点,死得不能再死。
“这家伙,我让它给你发消息太多,自爆了吧。今天一整个下午我在家想做点儿什么都得手动去。”
“逼着机器人社交过度。”凪砂站起来去翻刚放在门厅的包,“我还以为你早就会哄骗着来放家具的工人给你带个手机进来,至少戴块手表。”
“普通人而已,没必要让他们丢工作。”燐音坐在沙发上,叉着手臂。
凪砂扔了个亮红片状物体过来,燐音接住前后翻翻,按了会儿开机按钮,问候的文字出现在屏幕正中。
“舍得让我跟外界联系了?上网也可以?”
“嗯,随你用。”凪砂说,“家里的工程师加工过。”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往屋内走廊走。
“先洗澡。”燐音挣扎。
“先做。”凪砂坚持。
“求我。”燐音开玩笑。
“求你了。”凪砂毫不犹豫。
燐音就把人抱起来,拐了个弯朝卧室走去。
洗完澡回来又做了一次。凪砂在旁边趴着沉睡,呼吸很轻,显然是疲累到极致。
燐音也没打扰他,凪砂最近早出晚归,今天回来得算早的,多半确实是他说的下午一直联系不上的原因。
屋内那个机器人可以用语音指挥着给凪砂发消息,还会把凪砂的回信用机械声读出来,燐音被关起来的这些天着实没事干,除了白天的时候站在窗边观察着梦洲明显增多的车流,百无聊赖的吩咐工人把屋里家具挪了又挪,就是跟这个小机器人拌嘴。
想做饭,套间里厨房的刀具、智能灶等倒是齐备,但是没有食材,凪砂又不放他去买菜,完美的死循环。
晚上就是聊天,换着地方做,睡觉。
凪砂倒是从不撒谎骗他,但以前会“为了他好”而隐瞒一些事,现在燐音知道得问得多深刻,凪砂也不瞒,掰开了和他讲,讲白天发生的事,计划构想还有教父本身。
当然也是一些听了他也无法利用的消息。凪砂聪明到一旦他下定决心,那么他想做的事必定会成功,他正在确保让所有事都处于他的控制之内,所以往往说出来的事情都已经谁都无法改变。
但他还是变化很大。他以前跟燐音相处时仍摆出那副讨好的、猜想他会喜欢的,甚至是示弱来博取燐音的同情心和注意力的模样,在意识到这对燐音不起作用后也换了副壳子。
那时有要求、不满抑或欲望也不会开口,或者只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泄露半分,宁愿自己来承受所有代价;现在更不遮掩更坦诚,虽然他现在紧抓着燐音,仍像一个抓着自己喜爱积木的小孩。
一部分是因为分离,另一部分是客观原因的“家庭”势力发生变化——至少听起来,目前凪砂是教父集团的暂定掌权者,而直到去年年底,他还只是一个待挑选和比较的优良货品。
跟天祥院英智联系的那个通讯软件是他给的手机上的原生应用,普通手机下不到,燐音先下载了一些普通软件,登录网站浏览着新闻。
关于梦洲币的报道更多在金融版块。梦洲币最终启用是在当天的凌晨五点,确实比天祥院预估的八点早了几个小时,也因为这个变故遏制了起跳的价格,第六天结束时一梦洲币等值于四千九百日元,按照偶像们签订的一千梦洲币契约就是四百九十万日元,约等于一线偶像的一到两年收入,这些边缘偶像更是难以偿还。
契约同时附带着保密协议,即使解约了也受限制,没什么人公开提及与契约相关的一切,按照偶像关键词在SNS上检索,也只是一些小偶像提及暂时无限期取消行程。
没有特定账号和应用,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燐音犹豫片刻,登录上了之前天祥院英智给他办的伪造梦洲偶像账号。这个应用会自动识别IP,出岛就无法登录,但在这里还生效。
聊天框过了一会儿才刷新出来。满满的消息和红点,燐音许久没见过这副架势,看得头疼。许多之前随手互相关注的偶像发私信给他,指向各种聊天群和网站。
燐音点进几个帖子,大概看明白了过去这几天塔下发生的事。
原本建立的偶像用演出场馆正在逐渐启用,梦洲方给偶像们发出了工作邀约。
除去时间因素,大多数偶像确实没弄明白利害关系,更多人是在闹哄哄地解读附带条款和新工作安排的相关内容。
燐音的假身份没有主动解约,也收到了一份新的自动续订协议。他倒不必担心,合同主体毕竟不是天城燐音本人而是那个假造的人,不至于突然背上一大笔债务。
刨除乱凪砂安排这一切的用意以及日后可能的走向之外,给梦洲打工确实是一项不错的工作。
偶像发展成行业之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类似公司的组织形式,有雇主,有雇佣关系,有薪资和工作安排,有各种形式的考评和绩效。
从根本结构上来说还是金钱与人的价值交换的资本关系,也就意味着终究会走向无限制的利润膨胀和结构优化,也会把不合格者和反叛者淘汰。
与乱凪砂签订的契约在之前就负担全部演出花销,更新后也没有取消这一点,完善了为偶像们提供社会保险、医疗服务等各项基础福利,除此之外仍旧不规定他们演出的频次和内容,但会要求偶像尽量优先为梦洲提供演出。
每场演出的收入由梦洲收取,但演出费会另外结给他们。
除此之外在梦洲上的一切住宿与餐饮有非常高的折扣,赌场和纯粹的娱乐设施收费一视同仁之外,偶像如果选择以偶像身份待在梦洲,就能过上相当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回到日本本土继续进行偶像活动,也仍旧有契约偶像的各方面保障在。
燐音不知道他打开的缺口给天祥院送去了多少信息,但至少迄今为止,他看似在努力拨动命运齿轮,但又什么也没有发生。
梦洲币目前还在偶像行业内或者说是教父集团的资产范围内小范围流通,但如此运作下去,仍旧终有一日教父集团会将所有的地下资产以梦洲币的形式使它们再次在世界上重现,凪砂仍旧会成为这一代的家主,身上绑缚着所有对他投入期望的锁链。
凪砂的左手抓了几下,慢慢往外挪。燐音坐在床的另一侧,把手机收起来看着他。凪砂大力抓了几把,几乎要睁开眼睛,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燐音拉起被子,把人按着肩头转过来,半梦半醒的凪砂胳膊扣上了燐音的腰,就认定了似的收紧,把脑袋埋在燐音的胸膛处,呼吸渐渐平缓。
燐音小心翼翼地挪下来滑进被窝,借朦胧月光凝视着凪砂。他不知什么缘故在出冷汗,额头和太阳穴都是细密的汗珠,瘦削的眉骨上眉头紧皱,下唇微微颤抖。
燐音抵了下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就把眉毛抚平了,搂得凪砂更紧。
“哐”一声巨响,地下室的门被人踢开。
坐得离门口近的罗西尼已经习惯了队长这副架势,都懒得抬头,只是动动眼皮,直到队长大跨步走进来并且把一个黑色皮包拉开才挑着眉围上来。
“一、二、三……”队长数了足数的美金,把摞起来的钱扔到坐在床上的七种茨身上,他也没躲,直接抽出一张开始叠纸玫瑰。
“看什么看!”队长呵斥几个蠢蠢欲动的雇佣兵,“你们的那份都打进账户里了,别动这小子主意!”
队长走开罗西尼才挤上来,一脸欣赏,“哇,老大那个态度罕见哦。不过你分真假炸弹的速度够快,老大至少欠你一条腿!”
“腿?命!”萨科嗤笑,“咱们干雇佣兵的,少个部件你以为还能在现场全身而退?赏你个铁子儿算跟你有过交情。”
七种茨把自己长过肩的头发往后拨了一把,干脆利落地把钱递了一大半给“海蛇”的这几个人,也没说什么,那几个人知趣地拿上钱左呼右唤出去找乐子,还有人打趣问要不要给他叫外卖,哈哈大笑着被同伙拽走了。
七种茨长吸一口气,从狙击枪箱的夹层里抽出之前在街头小贩那里买来的地图。
海蛇的人对他的看管放松很多,虽然还是不会让他独自出去,但只要给那几个人钱,他还是可以在人的监视下稍微露头喘口气。
之前才在这里完成护送,他们一般要在这里等转运,或者由队长看看有没有就近的下一个任务。
之前刚托波恩的线人查清“海蛇”受雇于一个国际雇佣兵公司“斯坦贝克”,就被带到了比利时,又得从头发展。
但即使雇佣地下市场,也查不到这个公司的什么消息,显然是挂牌称号,甚至或许就是针对他所专门建立起来的公司,可以说“七种茨”就是这个公司所接的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个单子。
七种茨一度考虑过要不要找人狙杀这些人,但是背后的关系网不拔除,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被带走,最好的下场是换一拨人监视他,差一些的可能就真让他丧失行动能力,或者彻底葬在异国他乡。
那些人可以长驱直入COS pro的大楼带走他,一路把他送到这个叫斯哈尔贝克的鬼地方,也可以直接把他沉在地中海。
市集上卖的地图更多是旅游和纪念用途,除了粗略地标出街道和几栋主体建筑的相对位置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信息。
七种茨默叹一声,翻身离开床铺走到房间角落,掏出打火机点燃泛黄的纸,银白色的眼镜框下部火光跳跃。
门忽然被再度踹开,一个人被从门洞里扔进来一直滚到地下室尽头。
七种茨一惊,把剩余的灰烬用军靴踩了几脚,一身腱子肉的队长已经挤进来用视线到处搜寻着他。
七种茨与他对视,这个摩洛哥人的灰色瞳孔一向要么毫无波动要么暴躁愠怒,此刻竟堆满了复杂而混沌的波涛。
海蛇其他人跟着队长进来,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铺位前列成一排,趴在墙边的高登也被扶起。
“临时任务,去救出一个任务目标并护送,每人酬金五万。”队长扔给每人一个挂在胸前的小型摄影机,“客户要求全程录制,好好戴着。”
七种茨跟队伍里那个话比他还少的南法口音黄色卷毛一组,在夜风里一前一后走着。
马塞尔的性格很不适合做雇佣兵,他从不参与那几个人的彻夜长聊,甚至在七种茨来之前他就是被欺负的对象,而在他们殴打欺压茨的时候他也不敢出声。
但他又因为一种莫名的愧疚总会偷偷给他带食物,茨原本打算以他为突破口制造机会甚至慢慢控制海蛇,但是今晚确实气氛诡谲。
七种茨低头看看平日联络用的手表,除了战术信息之外,所有声音都会汇总到队长的耳机里。他注意着控制摄像头的摄影范围,走过去抓住马塞尔的手把他的手套脱下来,把纸玫瑰塞给他。
马塞尔先是条件反射似的摇摇头。
七种茨给他钱他也默默照收,但是不会为了要更多的钱来故意打搅他或者张嘴要给他干活,因此七种茨颇花费了一点儿功夫才从他嘴里套出,因为一心要多赚点钱照顾重病母亲最后辗转被骗去当了雇佣兵,却在出完第一次任务后知道因为雇佣兵的背景而导致母亲被暗杀这种“凄惨身世”。
七种茨拿不准做雇佣兵有没有编悲惨故事的必要,但是那小子着实懦弱又很信任他,七种茨给他讲几个睡前故事,什么小王子,他能自己跑去屋顶大哭。
“玫瑰”正是他承诺给七种茨的暗号,他曾答应过如果他坚持请求,他会帮他逃跑。
马塞尔又在手心比画回来,“你要怎么做”。
茨看着夜色笼罩下的街道,载他们过来的面包车停在不远处,这边属于主干街道之外,人烟稀少,只有他们几个贴着墙边在走向不同的楼梯口。
“等上去了弄出点动静。”茨回。
马塞尔点点头,看起来了然。茨把手收回去,眼神冷下来。
紧急时刻,逃跑永远不是第一选择。既然事态有变化,那就按照先按照原计划,全部杀掉。
队长在耳机里分了小队,两个小队爬左右楼梯到十六楼,他和罗西尼坐电梯上去吸引正面注意力。
茨和马塞尔在黑暗的楼道里摸索着前进,坚硬的军靴底在水泥地面上敲击出清脆的回响。
“绑架,把人质独自放在顶楼……”茨自言自语,“不利于转移啊。”
茨停留在十六楼,从楼道口探头朝楼层里看了一眼,整层楼空空荡荡,没有装修的水泥墙体和钢筋裸露,月光从侧面倾泻进来,如同一层白漆泼在地面,十几根立柱投出瘦长的黑影,有种奇怪的隆隆声在周围盘旋。
马塞尔把“待命”的信号给队长发了过去,茨走回楼道,避开马塞尔的摄像头手指指向下面,马塞尔摇摇头。
茨也暂时放弃在此丢下设备奔逃下楼的想法。
队长的信号返回来,他们的电梯快到了。电梯到达时会有巨大的播报声,小队需要同时从左右楼梯口冲出突袭,搜点以及排除障碍。
两个人排成前后往楼上跑,胸前的摄影机一晃一晃。即将冲出18楼的楼道口,茨忽然脚步一顿,失声喊,“马塞尔!回来!他刚说的是A队出发,不是AB队,那不是他的习惯——”
卷毛已经冲了出去,略带迷茫地扭回头。黑暗里枪火的亮光一闪而灭,数发子弹瞬间倾泻在他们所在的左侧楼道口,穿过南法大兵的身躯裹着血嵌入墙体,沙砾飞溅。
茨用手掌捂着侧腹的伤口,转头就往楼下跑。刚下了几阶,一只手自黑暗中凭空出现攥住茨的后领,把他的军刀卸了,拖着人回去,迈过地上一已经一动不动的人形,一直把茨拎到十八楼尽头的队长面前。
巨大的隆隆声越来越近,几乎近在头顶。
队长右手还抱着刚开过火的MK16,左手点了支雪茄慢慢深吸一口,橙红的亮点慢慢沉于夜色。双脚离地的茨努力压住自己的伤口,靛青色的瞳子死死盯着队长。
“听说你以前还是个演员。刚才也算是一场好戏,客户要的内容,被战场的梦魇困扰,自己放弃在日本的演艺事业去出生入死,最后不幸地殒命于一场任务里,战友都在纪念他。还挺有意思的对吧?像美国大片似的。”
“雅乌德!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会付出代价的——”七种茨吐出嘴里包着的血,低吼。
队长叹了一口气,“我其实很欣赏你,小子。可惜我知道。”
队长从萨科的手里把七种茨接过来,掐着他的后颈和腋下走向没有玻璃遮挡的大楼外沿,把人向外抛去。
狙击子弹穿透队长的胸椎,硕大的躯体一个趔趄。七种茨竭尽全力扭转上半身,手指在大楼边缘扒拉一下,扣在了松动的石块上,带动石块一同坠落。
高速席卷身躯的夜风仅仅一瞬。一股与重力相抵消的撕扯感扣在了茨的后背上,紧紧拉住他,一只手绕过他的腰揽紧,压住了伤口,茨险些咬掉舌头,拼命地咳着,“啊……啊!”
“省点劲儿,你在流血。”伏见弓弦的声音从巨大的轰鸣声里传过来。
七种茨的眼镜早已掉落,眼前一阵阵发黑,只看得到正在离那栋楼越来越远。他无力地想去摸是什么在扯着自己,双腿还在空中晃荡。
“出去别说是我教的。”弓弦的声音依然从他颈后传来,直升机的机翼轰鸣已经近在脑后。耳机滴滴一声,他向那边汇报情况,“任务目标:七种茨,已捕获。任务完成。”
茨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凪砂闭目坐在后座,轿车沿着高架桥滑行。
轿车右转,凪砂睁开眼睛,“拐回去。”
前座新来的司机后背一僵,明显听到了,但没有改回路线的意思,凪砂也不再开口,皱着眉看向车窗外雾蒙蒙的紫红天色。
轿车驶进一座白色宅邸前的林荫道里,停在门口,司机下来拉开后座门,凪砂没动,直到一个中年男声拍着掌喊他的名字。
“凪砂大人,进来休息吧,别为难一个小司机了。”GK的金褐发梳洗整齐,笑眯眯地站在车门外背着手瞧他。
凪砂拎着包从后座出来,直视着他,“这么喜欢在我身边的人身上彰显你的影响力?”
“哪里,一切指令以凪砂大人为准,只不过——”GK话音一转,“你不会真的杀了他,可是我会。”
凪砂没理他,朝着敞开的宅邸走进去,两人一路走到尽头GK在用的书房,凪砂坐在紫绒沙发里,别开GK递过来的茶,拿起他桌子上的文件翻阅起来,“这些吗?最近整个梦洲在全速运转,你送去塔的文件我都会签,等不及?”
“时间紧迫,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施加给你的压力,”GK把茶自己喝了,“计划提出的时候,遗产管理会一直很担心你能否负担得起梦洲的运作,虽然说土地本身如果产生不了价值,那对他们来说也只不过是死资产之一,但是可以建的东西很多,你知道吧?军工厂、富人岛、影视中心——现在这种赌博和偶像结合的形式,他们很难想象,提案也遇到了很大压力,都是我扛下的,是我在替你做担保。”
凪砂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遗产管理会的老大跟我说这些?”
“凪砂大人啊,地下世界没有退位,金盆洗手约等于清算代名词,管理会权衡一个人是在权衡他活着的价值与风险,一旦风险大于价值,处理方式是——”
GK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你这番豪赌,是把我们两人的命一同作为筹码放在了牌桌上,我自认为有必要再稍微严厉一点儿地履行身为Gate Keeper的职责。
喔,算上塔里那位,其实是三个人的命。”
凪砂手上的动作停止,抬头与GK的冷金瞳孔对视,他仍然挂着一抹倨傲又轻佻的笑容,倚靠在黑木桌前,黑蓝细纹西装压出褶皱,窗框外的暮色光线渐渐倾斜。
“我跟你说过要谈谈这件事,你让我再等等——你总是让我好等,我刚跟你提了管理会的计算方式吧?
“他们在这七天里把首日系统被攻击的损失和风险列出来,重新评估了你的信用和继承能力,可选方案从直接抹去你和塔顶层里所有存在,降到了派出狙击手在白天开上一小枪,又降到了一张送出梦洲的船票,再降到一切保持原状,连信用额度都不减,权力照旧,是我在运作。”GK漫不经心地在桌子上转钢笔。
“我跟他们说这么大的统筹量和脑力消耗,你需要个小宠物解解乏。你也漂亮地化解了他所带来的所有损失,而且计划实现得远超他们的预料,你看,这是你的价值压过了风险,恭喜你这局胜利,但你仍然需要一个缓冲时间,万幸有我在。你还不是御大本人,不能做事不考虑后果啊,凪砂大人。”
“那还真是感谢你压了七天才送来这个警告。”凪砂继续翻阅文件,签到最后一份,啪的一声合上整摞放在GK旁边,拎上包朝走廊离开。
“凪砂大人。”GK在身后喊他,“算是我的一个私人成长教育,你可能还不习惯这边的世界,但如果你想握住什么,要么亮出你的獠牙,时刻威胁敢于接近的人,比如彻底继承所有遗产;要么——把你想要的一同拉入地狱。”
凪砂站住却没有回头,“到底要符合什么条件?”
“你没有他的血脉,你只是经由他的钦点和教育获得了入场券,但对于这些围着狮王尸首的豺狼来说还不够。”
GK凉凉地说,“黑暗中的野兽只能被驱赶和撕扯,不能被说服,你需要证明你比他百倍凶狠与暴虐,能凭借恐怖维持秩序,能够创造新的荣光,你要成为新神。”
凪砂重新坐回车后座,高架桥外温暾的紫红完全转为墨蓝色时,轿车滑进了塔的地下停车库。
他朝电梯门走过去,司机下车站在他背后,像是要说些什么又不敢吭声。
凪砂站定在电梯门前,数字一个个下滑,凪砂忽然开口,“真的很可惜。GK会杀死所有背叛我的人,他喜欢玩这个测试忠诚度的小游戏,乐此不疲。”
司机的惨叫声随着电梯轿厢上升消失在地下。凪砂短暂地倚靠在电梯墙壁上,闭目揉着眉心。
电梯停住,凪砂走出去,对准黑门旁的探测仪扫过虹膜,走进去把包放在玄关上。
前两个房间没找着人,第三个房间的沙发椅上翘着一撮红毛。
凪砂绕过椅子,燐音正戴着隔音耳机摇头晃脑地在笔记本上用笔划拉着什么。凪砂的身形遮住了灯光,燐音一扭头,把耳机摘下来,“哟,回来啦?”
“嗯。”凪砂简短地回应。
“心情不好?”燐音贴过去亲了一口,又跳起来把凪砂按到椅子上,“一会儿给咱讲讲呗,你先坐下,听听咱写的这个。”
燐音把乐器室的键盘搬到了这边,他把本子塞到凪砂手上,播放之前录制的旋律,站在键盘后面扭着旋钮,脚尖一点一点。
“这段混响可以再重一些。”凪砂稍微精神,给燐音在小节上做标记,“你看,这个hook后面的部分,先压下去一节再唱出来,情绪会流畅很多。”
“喔!”燐音探头看,直接在合成器上改了,又加了个贝斯,自己从头听了一遍,表情甚是满意,笑着看凪砂。
凪砂才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弯起了弧度。他叹息一声,看着燐音摊开手,燐音就自己钻过来把他紧紧抱住,凪砂把下巴靠在燐音的肩膀上,弧度刚好。
两个人足足抱了十分钟,凪砂呼吸悠长得几乎让人以为他睡着了,他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燐音,你会放开我吗?”
“你觉得咱为什么在这里?”
“好。”
燐音还淹没在晨曦的粉红光辉里,翻过身一捞,旁边是空的,就清醒了大半,拉平了睡衣的褶皱踢着拖鞋出卧室门。
两个扛着衣架的工人在走廊跟燐音擦肩而过。燐音错开身,好奇地走向门厅。凪砂梳洗整齐,穿着一身酒红西装面对门口站在门厅,十几个进进出出的工人正扛着各色衣物,从门廊到衣帽间来回穿梭。
燐音倚在门口,“昨晚量我的尺码是弄这些?”
凪砂看着手机核对清单,“不完全是最近才弄的。晚上跟我出门一趟吧,见些人。”
“嗯。”燐音又问,“什么名义呢?”
“你不用管。”凪砂说完补了一句,“你不用在乎我跟他们说的是什么。”
燐音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默认我是你这边的人了吗,凪砂大人?”
凪砂扭身走过来,手握着燐音的侧颈,“求你。”
机翼外的红灯闪烁,弓弦看了一眼舷窗外的夜雾,拉上丝绸短帘,回头看向另一边已经放下飞机软椅正在罩着眼罩闭目养神的七种茨,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头发比那时候还长。”
七种茨摘下眼罩,嘴唇还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别在那里看洋相,快告诉我前因后果。”
“因为傲慢而上套,记住这次的教训。”弓弦冷硬地回,“我们一直以为是COS pro控制了教父的遗产,包括你们两人,但我们也错了。
“教父的残党从未死去,只是蛰伏着,你们Adam成长的轨迹也一直在他们眼里,他们没有出手干涉只是因为你们的方向并没有脱离他们的设计。一旦有脱离的迹象,或者是遭遇一些他们自身的危机,就像现在这样——”
“哪样?”
“在继承仪式的启动前先确定继承人,再对其他一切有继承资格的人进行大清洗。这件事必须在继承前完成,其实出自一系列很可笑的法条:教父的资产想要完成继承,只能给一个拥有全部权利的人,他拿这条来检验继承人的资格。”
七种茨跟弓弦对视一会儿,躺了回去,“……我明白了。我一直拿自己当辅佐,但有那家伙的血脉还是惹祸上身了?”
“嗯,因为他们也不再遮掩,在全球范围内的残存血脉都以各种秘密方式暗杀,只剩下几个还没处理完,你被送了这么远,我们推测主要原因是为了给乱凪砂一个合理化的交代。”
“被当作资产和武器的二十年,是吧?”七种茨把手背盖在眼睛上,“我以为我已经要摆脱了,没想到终点是要么登上王座,要么死。”
机舱内气氛诡谲。
“那姬宫家——天祥院家,想要我做什么?”七种茨又把手放下来,语气讽刺。
“你已经自由了,这是我的私人行动。”弓弦垂下眼帘,“你遇害的录像已经回传,死亡证明也在同步办,从法定身份上来说你已经死了。想要什么国籍的身份和什么姓名,我都可以给你做。不喜欢这个姓氏的话可以改。”
“什么玩意儿!伏见弓弦,你在怜悯我吗?”七种茨骤然炸起。
“从你这儿听到‘自由’这个词,真是讽刺。”茨扭过身去对着乳白的舱壁,“姓我不要了,茨这个名字留给我。二十年听惯了,懒得改。”
数小时的寂静无声。到半夜两点,弓弦忽然出声,“茨。”
他又说,“别装睡。”
那边一动不动。
“上下铺那么多年,我知道你睡熟了根本不安生,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他妈的。”茨骂了一声转过来,“干啥?”
“这不是利用,是合作,”弓弦说,“既然你现在身在暗处了,要不要做点儿属于你自己的事?还是说你愿意看着一切事态朝着那些大人物期望的方向发展?”
茨又大概“睡”了二十分钟,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去吧台倒了一杯酒,回来当着弓弦面喝光,“没想到吧,教官大人,不见的这半年里我过二十岁生日了,是到饮酒年龄的大人了——”
“我没忘。成人快乐。”弓弦回了句。
茨把玻璃杯扔在一边,把头蒙进飞机毯里,闷闷地回了一句,“睡了,勿扰。”
队列只剩三个人,最前面一个人的行李箱已经贴上标签放上传送带,空姐用熟练的话语问候下一位乘客。
朔间零微微眯着眼养神,一个温和却带着疏离的声线窜入他的耳廓,“朔间零。”
零回头,拉下黑色口罩,“哦呀。”
金发蓝瞳的男子穿着米黄色大衣,带了两个人站在他的背后。他们明显不是来乘坐飞机的乘客。
“你又要逃避吗?”天祥院英智表情仍旧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话语却发冷。
“英智,在你挑起战争的时候,我在做音乐;在你打造偶像流水线的时候,我还在做音乐;在你捍卫自己的定义权的时候,我还在做音乐。”朔间零只是温和地回答,一点儿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刺,“我只想保护我的孩子们。”
“朔间零,你和我联手,我们可以做到的,你也认可es不是吗?就这样循序渐进让大家通过努力都能成为偶像,到底有何不可?”
“看来涉君只是延缓了你傲慢之心膨胀的速度,一点没能改变你啊,皇帝。
“如果你想捍卫的是纯粹的‘偶像’,那你已经失败了,因为你想留住的是静止的东西,任何东西盛极一时都是表象,旧制度总会被新制度取代。”
“在你仍旧沉浸于把世界分割成大多数和少数人时,就该预见到自己成为少数派的那一天。”
“我在做事,在前进,我活着的时候,这就是我的事业,赢下来的人才有记录的权力。”
空姐叫着“这位乘客”,朔间零拉上口罩,背过身去,“你是一个敢于把人类千秋万代的福祉与你的生命绑定起来的凡人。”
天祥院英智看着朔间零登记完,把行李箱递进履带,越走越远,又喊了他一声,“朔间零。
我们是错过了什么才没能成为同伴的?”
朔间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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