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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滴水渍溅在靛蓝色的纸扇扇面上,迅速晕染成深沉的黑墨色,紧接着连成一片。

还在扇着风的粉发少年“哎呀”一声,拎过旁边大高个手里还冒着凉气的西瓜就跑,用扇子遮挡着头顶迅猛而至的夏日暴雨。

“下雨就下雨啊,回去换衣服咯,你跑那么快干嘛?”斑无奈喊。

“西瓜凉气散了你去再买啊?”琥珀咯咯笑着跑远了。



斑拉开木门,把鞋褪下来踢到木台阶的一边,抖抖身上的雨水。琥珀已经把一半西瓜切成宝石形放在旁边的木底板上,盘腿坐在门廊台阶上啃着,出神地凝视着门廊外淋漓洒落的夏雨。

琥珀忽然嗅了几下,皱起眉头。

“啊。”斑低头看到自己和服袖口几滴新鲜的暗红色血渍,“回镇子的路上遇到了新的哨子。”

“这么快。”琥珀也不多问,低头默默吃着。

“他只见到我,不把他鼻梁打断,明天早上这里就要被樱河家的人围起来了。”斑仰躺下把手臂垫在脑后,“不过还是傍晚就出发吧,也在这个镇待上三个月了。”

两个人换好旅行服,背着背包再次拉开住宅的木门,动作一同停顿。

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院门口。下午的暴雨已经消退,那个人还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在背后夕阳橙红色光晖的映照下面容模糊不清。

斑下意识打开手机翻今天下午院子附近的监控。

录像还在,这个人是堂而皇之走进住宅范围的,但智能识别系统没有报警,他的身形框被标记为绿色。

“我对您本人没有兴趣,樱河琥珀先生。”那个人慢慢地说,“请出让您手中的梦洲地契,无论出让给谁都行,什么价格都会有人接,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来干扰您。”

气氛泥水般凝滞。斑屏息看着那个人背在身后的手,牙齿咯咯作响。

琥珀先一步开口,“谁都可以?收归入我家也可以?”

“是的。”那个人点头。“会有人从您家中买走的。”

斑皱起眉头,“梦洲不是已经在正常运行了吗?为什么现在追着一张地契不放?”

那个人终于把视线转向斑,“不要动手,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不受灭口合约保护,即使只是擦伤了我,你也会第二天就出现在监狱里。更何况……

那我就不打扰两位远行了。樱河琥珀先生,尽快。”

那人行了个礼,转身消失在逐渐暗下的暮色里。



驾驶座上的斑始终阴沉着脸色。

“比一笔巨款更麻烦。”斑终于开口,“本来设想的是带你躲过这阵,到你家意识到抓不到你后可以以此跟你家谈判,换取你以后的自由行动包括名誉保障,不要再做那些了……”

副驾的琥珀一歪头,笑了起来,“是吗?你想这么多哦!”

“那你在想什么呢?”

“只是想这样跟着你去玩就好了。”琥珀的回答正像是十六岁的少年年纪。

琥珀啦啦啦地唱起歌,斑也苦笑出声。

“我去安排谈判吧,你不用出面,虽然这样的筹码会比他们主动提出和解要少得多……”

“为什么?”

“太危险了。还是趁还没有付出代价,从这件事相关的一切脱身。”斑心不在焉。梦洲相关的新闻报道他都有看,之前基本不怎么和琥珀提,但是梦洲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基本明白。

“但是我当时是以Crazy:B的名义领下的吧,至少要取得天城的同意……

而且为什么就要放弃了?”

斑不说话了,余光看了一下琥珀的侧脸。

琥珀并不是贪恋财富,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其中盘根错节,正如有人特意来找他要求出让,一定有不能出让的缘由。琥珀就是这样的人,在没搞清楚之前不喜欢稀里糊涂地就做了什么事,更不喜欢被逼迫着退让。

斑换个角度,“梦洲地价水涨船高,现在出让应该也是可以将家里那边的预期和Crazy:B在COS pro的欠款都付清。”

“是吗。”琥珀不说话,皱着眉头缩在副驾驶的角落里。

“巨额财富和自由的未来,只要按照大人的说法去做就好了?还真是不甘心呢。”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栏杆和路外的野坡掠过车窗。

“好吧好吧。”斑投降,“Double Face的特别出勤,解开梦洲地契之谜,好不好?”

“好耶!”琥珀欢呼雀跃。

“那也不用躲你家了,我们要回去——”斑的目光投向那个方向,“回到虚幻的国度。”

司机在宅邸门口稍作停顿,铁门滑开后继续向前行驶。披着大衣的乱凪砂在后座闭目养神。

燐音用目光记录着建筑的构造,即使已经身处梦洲中的湖心岛,各类安保设施仍旧一应俱全。

凪砂下车,从侍者手里接过来暗金磁卡递给燐音,燐音放在墨绿暗纹西服的上衣口袋里。

两个人绕过蓝玫瑰堆砌的隔断墙,金属吊灯照耀下的酒会区正觥筹交错,大半面目是高加索人种,但也有相当多的典型日本面孔。

“Ciao.”一圈短而硬的白色胡须整齐地贴在这个来打招呼的大个子下巴上,他目光转移到凪砂身后的燐音脸上,吹了个口哨,“Questa persona resterà semplicemente al front office?(这位只会留在前厅吧?)”

“Sarà con me.(他会跟我一起。)”凪砂谢绝侍者递过来的香槟。

“Questo è contro le regole?(这可不合规矩啊。)”大叔吸了口手里的雪茄,把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仍旧站在两人面前。

“你还没学会该听谁的话吗,西蒙?”乱凪砂也不躲烟雾,迎着往前走,西蒙稍微迟疑,让开了身位。

燐音只听懂最后一句,也没问什么,跟着凪砂就走进了大厅尽头的走廊。

“有意思。西蒙甚至没资格进内厅,都敢那么对你说话。”一个略带生硬的日语声线混合着冷硬的气息突兀出现在燐音背后,随之出现的高个子金发男子迈过燐音,走到凪砂身侧,跟他并肩前行。

“不都是你纵容的吗,GK?”

“我一直都是实干派,靠畏惧撑起面子的人是御大。快点儿成长起来吧。”GK说着去拉开了面前的暗红天鹅绒门。



厅里拉着窗帘,两盏现代装饰的组灯垂在天花板顶,一干人围着一张黑色缎面长桌正在低声交谈,都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投来目光,房间内寂静蔓延。

桌两旁各六把一共十二把靠背椅,GK走向左侧最前面的一把,凪砂也走向长桌尽头孤零零的一个座位。没有多余的椅子,跟在后面的燐音也不在意,一抬腿直接坐在凪砂旁边的桌面上。

没有人打破沉默,只见目光交错无人出声。两声清脆的掌声,GK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哎哎哎干嘛呢,庆功宴这么大好的场合,一个个像死人一样。”

凪砂仍旧披着大衣,此刻也是往后一靠,十指交错放在腹前。

“马修·格雷科。”凪砂点名。

褐色卷发坐在右侧第三个的中年男子皱着眉,看看燐音又看看前座几个人的脸色,终于开口,“第一季度发送了紧急预警的那批期货都运转过来了,但是最近西非开战,资金链需要更足的信心。目前跟那三家签订了新的合约,贾布利安……”

又是片刻寂静。一个红色卷发的女人把手肘撑在桌面上,简明扼要,“马德里两大律所的合并被最近租税的改革耽误了。好消息是合作方案已经到最后一步。”说完她仍旧盯着乱凪砂。

凪砂没理她,仍旧颔首点下一位。

燐音在旁边默默听着,他此前所知道的教父势力触角多是在娱乐范畴。

名下的节目、场所、艺人,这些在之前乱凪砂的运作中已经回到他手里七七八八,也借着这波冲突再次活跃起来;这些人则大多数一开口就是海外的金融、政治、律法界中教父资产的动向。

这次听起来是个季度汇报,如果只是一个季度这些人就做了这么多事的话,那完全可以解释梦洲为何能掀起如此疯狂的波涛。



一圈人都汇报过,GK早前已经离开座位,靠在墙角抽雪茄,此刻都收了声,看着凪砂。

“我会解决这些。”乱凪砂垂眸饮了一口手边的茶。

没等凪砂给眼神,GK已经坐了回来,“我们呢,最近就是在忙梦洲的这些事了,跟各位也一直在邮件联系,有什么不清楚的细节可以回去问问各家的老爷子——”

GK的视线从几个年龄明显较大的人脸上扫过,“今天说是庆功宴,实际上算是吃给外面那些政要的一颗定心丸。一会儿等密会结束还要去给他们放PPT,日本的职场习惯真够麻烦。”

像是一句玩笑,但没有人吭声,GK又抽了一口,“迄今为止,梦洲币都仍旧是一场预演,我们整个家族投入了大量乃至全部的当前可运作资产,都是为了等那一刻——巨轮入港,梦洲币接入日本股市,打开庞大的地下宝库。

“到时候我们这些半只脚入土的遗产管理人就可以解散了,因为所有贮藏都会成为真正可以用来在世界卷起风暴的巨浪。”

燐音双手抱臂,低头听着。

开始有几个人窃窃私语。凪砂右手边白色卷发的条纹西装老人把烟斗放在桌面,咳了一声,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

“恕我直言,凪砂大人,”老人慢慢地说,“即使我们都是跟着御大过来的,但也还是要提醒您,您还没有正式完成继承,那是他亲口留下的条件。”

凪砂一顿,手里的骨瓷茶杯落在茶碟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乎与GK拉开枪栓的声音同时。

GK的枪口已经对准老人,老人也并未露出畏惧的神色,只是把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

“Guardiano, a chi sei leale?(GateKeeper,你是在对谁忠诚?)”

“如果御大还在,你不会有问出这句话的机会。”GK枪口稍微下放,但仍并未收起来。



凪砂忽然仰头望着刚才随着GK的动作换到另一侧桌面坐的燐音,像是在索吻,燐音不明所以,低头和他贴了一下。

凪砂手指滑进燐音的掌心牵紧,“我知道是什么维系着这个家族,也知道各位期待与忌惮的是什么——

“如果无人能完成继承,那些遗产将遵从父亲的遗嘱一同永久沉没,这不是各位想看到的,但在座的各位更不想看到另一个教父成长起来。

“很遗憾,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让步,无论是从小接收到的教育,还是父亲的遗愿,我都必将贯彻到底,我会守护父亲的荣耀。

“我也看到在座有很多新生代带着父辈的意志坐在这里,能够理解我吧?”

凪砂寥寥数语挑明了所有人一直在心里忧虑的问题,GK也把枪收回枪套,抱着手臂低头看着他。

“所以我可以答应你们的是另外的一件事。”凪砂站起来,把燐音拉起来,与他并肩而立,“这位是天城燐音,会是我的合法伴侣,我们不会再有后代,无论是血亲还是收养。

“我一定会完成继承,但我不会再指定继承人,血脉的游戏会在我这一代终结。你们各个家族角逐的战场在我死亡之后。

“相对应的,只要我还活着,动他就是与整个集团——乃至整个世界,我的世界,为敌。”凪砂单手撑在桌面上,身躯前倾,“听明白了吗,各位?”



燐音脖子上挂着毛巾出来,暗蓝色的熄灯客厅里,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银发清辉洒溢,微弱的橙红色光芒在玻璃上映出倒影。

燐音过去把凪砂拿他的烟拿过来掐了,“你的嗓子金贵,还是不要抽烟。”

凪砂没搭腔,燐音又抬头眯着眼看他,凪砂好像是在微微发抖。

“我昨晚收到一段录像。”凪砂把手机递过来,进度条停在末尾隐约可见的血迹和摊在地面的躯体上,燐音慢慢拉到最前,画面切换中闪过七种茨熟悉的暗红过肩发和陌生的神色。

一段混杂着各种视角的VCR,有偷拍,有记录仪,也有各种街头巷尾的摄像头,都对准了穿着作战服的七种茨。

一个镜头里他默默潜伏着,浑身绷紧;另一个镜头他和身边高个子的黄色卷毛击掌;几个人坐在水泥墙的角落里打德州扑克……

最后一段画面中起初没有七种茨的身影,只有他断断续续的应答声从对讲机里传来,紧接着是队友的惊呼,枪火在黑暗中照亮一瞬,七种茨惊愕的神情,他的身躯被子弹的冲击力击倒,重重摔倒在地面,似乎已了无生气。

录像戛然而止。



“他们说找到了……找到了这个。”乱凪砂双手抱肩,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左右环视似乎想找什么,最终朝酒柜走过去,刚拉开玻璃门就被燐音从身后把手按住了,燐音把柜门合上,拉过凪砂一同坐在沙发上,默默把他抱在怀里。

“你怎么想?”

凪砂的气息仍旧有些紊乱,“茨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死……但他现在最好是死了,至少是对于他们来说。”

“为什么?”

“拥有唯一且完整的继承权,这是完成继承的条件。”凪砂从燐音怀里退出来,仰头倚在沙发靠背上,长长吐气,“也就是不管是谁想要完成继承,都要抹除其他所有人的继承权利……如果是我这种法定指定的身份,还可以通过运作取消我的继承权;对于那些血亲来说,则只有死亡一种结局能让他们退出游戏。”

“你有眉目吗?”

“不用去追查下手的人,“凪砂摇头,”遗产管理会在有目标人选后就会开始逐步清洗,毕竟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想看到有人完成继承,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最好还是一个好拿捏的傀儡,就能在继承完成后轻易操纵着瓜分父亲的遗产。

“但也不能选连标准都达不到的人,毕竟十二门徒其实也在互相牵制,做好了随时从家族其他人身上咬下一大块肉甚至置之死地的准备。

“与其说是谁害死了茨……不如说是他败给了我。”

“所以你晚上安排了那么一出?”燐音静静地看着他。

凪砂又是猛地一颤。

他靠过来搂住燐音的脖子,“我只有你了……”

燐音没再说出口什么,化作无声叹息。



燐音睁开眼睛。黑暗中的寂静沉重如池水压住躯体。

他摸了摸身边,爬起来裹上睡袍去一间间找凪砂,远远看到书房亮着灯。

燐音走过去掰过凪砂的下巴,眼睛里满是血丝,像是熬了一夜。

“你晚上没吃东西,我去煮碗汤。要吃菜吗?”

凪砂没听见般,脑袋朝向缓缓回到面前屏幕上的报表。燐音回来的时候凪砂没有继续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东西,只是转着笔发呆。

“在算什么?”

“……还能撑多久。”

燐音眯着眼看了一会儿PDF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字,又低头去看凪砂的笔记。没有前置条件他看不出什么,遂直接问凪砂,“财务情况不应该你负责算吧?”

“有专门的财务线,我只是通过拿到的信息计算大概的情况和可能的走向。”凪砂划出一个很短的时间,“就晚上聊的内容来说,继承要在这个时间期限内完成,否则要么他们提前换人,要么整个集团给我陪葬。”

燐音沉吟半晌,“如果只是唯一继承人的问题,那能否完成继承不是只取决于他们清扫得有多快?现在是卡在哪里?”

“这是真正把我们绑在一根绳上的部分。”



凪砂调出一份整个梦洲的设计图,“梦洲是一座人造的金银岛,为了让各方相信这座岛能创造真正的财富,前期需要巨额金钱运作——以‘乱凪砂’为名的那些偶像活动整合只是一部分,像梦洲前哨站那样的地下活动也是代表之一,先通过种种造势把梦洲的地价炒到难以想象的高度,再以抵押地契去交换真实的财富维持运作,在资金宽裕的情况下将土地收回——梦洲被划分为一百零一块,现在收回来大概有80%。

“继承的‘完整’意为完整的梦洲所有权。因为在梦洲币接入日本股市之前,无论是土地自身的价值,还是抵押交换的东西,都只不过是在概念上炒作出来的泡沫,唯有那一刻才会成为真实的资产,我们要在兑现之时掌握真正有价值的部分。”

燐音稍微一想明白过来,“声称梦洲币等值于教父的所有资产,但你们根本没有那么多可以动用的钱,所以先把概念兜售给大众,然后用抵押概念借到钱来周转?”

“相信某事会成真。”凪砂垂下眼帘,“老实说,我们做得不赖。现在大多数购回地契的资金就来源于各界富豪为了购入梦洲币而投入的真实资产。虽然时间尚短,但迄今为止已经没有人对梦洲币产生忧虑,都在很活跃地投入资金。”

“喔。那我来见你的那次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大麻烦?”

凪砂抬起眼跟燐音对视,嘴角扯起弧度。“我给了你随时来我身边的钥匙。”



“收不回来的地契会怎么样?”燐音忽然问。

凪砂有些诧异,但很快回答,“不会收不回来的,在信息不全面的情况下,商界交易只要利润可观,都能达成。”

“那,如果在你划的那个期限前,你没有收回完整的梦洲,会?”

“那可就复杂多了,如果拖着迟迟无法接入日本股市,引发怀疑和震荡的话,梦洲币的神话会逐渐破灭,我们千辛万苦维持的金银岛会变得一文不值,不仅是教父集团的覆灭,我的人生也要就此结束了吧。”

燐音原地站了一会儿,“我去端汤过来。”

“嗯。”凪砂随意地应着,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橙红色的耀斑在眼皮上跳跃。茨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被晃了眼睛,立刻闭上,慢慢感受到身下的丝绸质感。

茨一个翻身,手腕没有被冷硬的手铐拉回去,更加鲜明的是腹部的灼痛。

他立刻清醒,咖啡的香气已经钻入他的鼻腔,茨顺着气味的踪迹看到一个闪耀着金色光辉的靛蓝短发背影坐在圆桌前,好整以暇地翻着报纸。

“……我应该没有和你同床共枕吧。”茨皱眉。

“当然没有,我住在隔壁房间。”弓弦转过身来,“伤口状况怎么样?”

“有何吩咐?要我还房费的话等我去接个灭口的单子。”

弓弦端起咖啡壶,又倒了一杯放在圆桌对面。茨被香味勾过去,跷起腿端着咖啡喝了起来,“好吧好吧,说说看。”



茨快速切换着弓弦做给他的情况说明ppt,幻灯片页面上闪烁着覆盖了页面几乎一半的标注虚线。

茨倚在沙发椅靠背上掩着脑门,弓弦手指敲敲桌面,“你理解得很快。”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当管理者的时间比你吃饭都长。”茨白了他一眼,“与其说COS pro是es的四大事务所中被教父势力渗透得最深的一支,不如说COS pro本就是教父势力建立在明面上的娱乐代表,亏得天祥院英智觉得啃得下这口肉。”

“当时的副所长不是你嘛。”弓弦一针见血。

“哈哈。”茨干笑两声,“这才是最好玩的……你还记不记得我怎么上位的?在SS中揭露了与明星昴流父亲相关的阴谋,以此为由清洗了大部分陈旧高层势力——我当时还说拉出一个反派来斩掉做戏给外界看,浑然不觉自己早就被戏法蒙蔽。

“所以说师出同门,除去你教的那些,我在COS pro里向上爬的过程中习得的斗争策略和行为作风正是教父势力的习惯,现在他们亲自下场造势,确实势头更猛细节更完善,但大思路也仍然是明面制造出足以煽动舆论误导对手注意力的偷换概念,背地如蛇般在政商法各界灵活游走——没有道德也没有边界,冷血而决断,只图谋最大的利益。”

“嗯……‘毒蛇’七种茨。你确实是少数让他们关注并有所迟疑的人选。”

话题回到继承人,茨的瞳子又晦暗明灭。

“大人……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啊。”茨喃喃地说。

“心情怎么样?辛苦带大的果实被轻而易举地摘走了。”

“你那边什么情况,给我透个底。”茨转移话题。



“少爷家的军火运输线已经超负荷运转,大多输送给了日本本土的黑帮,来预防可能产生的帮派入侵斗争,好消息是目前教父集团还没有太大要开战的意愿。

“少爷也已经先行前往国外以度假的名义避难,我本来要跟上的,但还是留在国内更能帮他处理情况。不过相比会长家的产业,姬宫财团已经是很好转移资产的构成,在国际上哪里都吃得开。

会长家则是一步都不能退,英智大人的夙愿ES的庇护建立在LS的偶像货币制度下,还没来得及发展成依附于日本国土上的双重国度,就先要因为失去偶像概念的定义权而解体了。

对于天祥院家来说,不仅要集中全力抑制一个要复辟的旧时代豪门,另一方面——”

弓弦忽然住了嘴,稍微歪头,“如果有人吞食了另一具躯体的营养而成长为庞然巨物,现在那具躯体要破体而出重新站起来,会怎么做?”

“不死不休。”茨答。

“没错,宗教、偶像、传媒、娱乐,天祥院家确实历史悠久,但最后拿到笔的人才能画上句号。天祥院家某种程度上是继承了那具躯壳大部分营养而跃居顶端的本土势力。”

“本该是这样。”茨低声。

“什么?”弓弦没听清。

“我是说这是正确的——历史不就是这么发展吗?即使那个人传给他的血亲后代,不也几代后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然后鲸落吗?

……所以如果想真正地达成继承,也要像他那样,选定一个人,亲自教育,遵守他的习惯,领会他的精神,完成他的夙愿——

作为他的幽灵,再度归来。”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茨近乎咬牙切齿。



片刻寂静,茨又忽然开口,“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法带领大人逃离这样的命运,我也完全是继承者。”

“已除名。”弓弦善意提醒。

“滚。”茨把ppt翻到最后,看到行动记录上红色翘毛的照片沉吟半晌,“天祥院把天城送进梦洲确实使梦洲币崩溃了几个小时……那大人应该和他见到了。现在人呢?”

“失联。”弓弦稍微一顿,“你失踪后我跟他接触次数不少,他现在变化很大,相当沉默。直到信号连上的前一刻,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

“天城就是这样的人嘛,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气息和想法,又会在致命的时机出来咬你一口。要说他有什么软肋……”

两个人同时收声对视一眼。

“嗯,我们一直在担心这个,所以说他是一步险棋,如果他倒戈去援助凪砂阁下,那两个人联手有多难对付,我们领教过。”

茨从喉咙里发出闷哼,“看来短暂动荡后梦洲的推进有条不紊嘛。”

“茨,你觉得人会变吗?”

茨无声叹了口气,“你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教官大人。拷打与折磨都不能让你屈服,那让你甘愿低头收起獠牙的是什么?”

爱。两个人都没有把这个字眼说出口。

“说了这么多,伏见你都不怕我倒戈。”

“你不会。”弓弦干脆,“让你余生都见不到凪砂阁下不如让你死。”

茨“呵”了一声,“目前有什么头绪?”

弓弦拉过酒店里的软皮笔记本写起来,“他们卡在唯一且完整的继承条件上了。

“如果想阻止幽灵崛起,一个相对好做也风险很大的方案是在关键时刻让你再次亮相。当然这个方案有各种副作用,比如太过孤注一掷,很容易被化解;比如如果让他们缓过来那口气继续继承程序,就是你和凪砂阁下的你死我活——这次绝无脱逃可能。

“另一个方案是从梦洲本身下手,但梦洲在租借地区的时候,就避让着天祥院家势力范围的融资方,英智大人家已经在尽力延缓梦洲地块的回购。这个方案变数太多。目前还剩下二十多块在外面,持有方分别是……

“还有个可能性细微的方案是去割梦洲的大动脉,就是从人工岛本身的许可、合法性和国际视角下手。撬动政府那边很难,现任官员一大部分当年就是教父势力扶上去的。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局,就像数十年前政府与极道黑白交融难以分割一般。”

弓弦沉默了一会儿,“还有个我个人提供给你的方案,你随时可以选这条路。

“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任意一个国家开启新的人生,只要永远不要再回日本来。”

“哎,你说有什么日本姓氏比较搭配我这个名字来着?”

茨忽然拿过弓弦手里的笔记本看他刚才写下的持有方,“樱河琥珀?什么意思?我被带走的那一晚梦洲地契就归属给他了,现在还在他手里?”

“他也失踪了,字面意思。不过樱河家一直在找他,估计梦洲也是。”

“那我们能不能先找到他?”

弓弦点头,“可以试试。他当时是被三毛缟斑带走的,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至少不是死局。感觉我的盛大亮相也可以安排起来,就叫‘ADEM回归’怎么样?”

七种茨话一出口愣了半晌,“也不知道我的粉丝们,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作声。茨转过头,弓弦窝在水绿色的沙发里,略显疲态的眉眼里玫红色瞳光闪烁,嘴角微微弯起,“还能听到你这么聒噪,居然有些怀念。”



“天城阁下。”连名带姓的呼唤抓回了燐音的思绪。他把注意力收回到身旁轿车后座另一侧的那个瘦高严峻、潜藏在阴影中的老者,咳了两声,“嗯,在。”

“要帮助乱岛主分担岛主职责,更要尽快掌握乐园的情况。”男人单调的语句里仍然未带丝毫感情,“刚说到梦洲的一百零一块被划分为十一区,数目不是均匀分配,除了像湖心岛——“果核”那样一块一区的情况之外,其他区的划分也由十九到七块不等,按照一座小型城市的职能进行调配,各自有单独的管理成员和职责。”

燐音做出聆听的姿势,但思绪仍不住地飘远。并不是他不擅长听取规则和文字游戏,即使是基层管理这种事务,在故乡也在从小背诵学习,更多是一种矛盾的心情。

爱人慷慨地分享了他的权力,许诺了共同未来,但到底……



“……比如以‘莲’为中心的十九区都是娱乐建设为主,以‘塔’为中心的十九区则以住宿、旅居为主,分布在主岛之外的边岛则……”

像是注意到燐音又在走神,老者忽然提高了声调,“天城阁下,这条说明很重要,请记清楚。”

“什么?”燐音应了一声。

“所谓的区域划分,不只是指行政区域,也是物理划分——阁下既然知道梦洲是人工岛,也应该能理解梦洲所有的建筑都位于可移动的机械地块上吧?”

“可……移动?”燐音结结实实吃惊。

“梦洲的建立源于恐惧。不仅是源于家族对王朝逝去的恐惧,也建立在日本政府最根源的恐惧上。

“地震,海啸,火山爆发……

“说到这里您可能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权贵如此鼎力支持这座人工岛的建设,包括在其上推行新的经济政策,以及现在试图通过合法的途径认证为日本国土。

“他们在建设他们幻想中的诺亚方舟,灾难来临之际,只有极富极贵之人可以登船。”



燐音没忍住“啧”出声,老者忽然话题一转,语调中略带讽刺,“天城阁下可记得两年前参与过的一场,生存游戏?”

燐音在脑海里对这个词稍作思索,刚回忆起一点就被继续开口的男人打断,“我的徒弟安藤梓,参与并设计了那个密室。本用于测试阁下是否足以为家族效力,明智,决断,牺牲……但在节目末端,我的徒弟追着阁下与同伴跑进密林,随后无人机信号丢失。节目结束后,她被确认枪伤而亡,您的资格也得到承认,得以留在凪砂大人身边,直到您主动离开。”

燐音的语调低沉下来,一字一句,“你想说什么?”

“不用紧张,天城阁下。那我再自我介绍一次,安藤吾,梦洲的建筑总设计师,也是追随那位大人从伊始直至他生命终结的门徒之一。



燐音呼吸急促,轿车空间也显得越发狭小。

他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梦到那个背后笼罩着光芒而面目模糊的女人,她似乎正要去刺入昏迷着的三毛缟斑的脖颈。

燐音没有太多犹豫,当时的一切都如梦似幻,但那个女人说的话,他听懂了。

“需要付出代价”。

你愿意为你的重要之物,付出多少代价?



“阁下不用担忧,即使被家族认为是阁下动的手,对您来说也不是责备,而是褒奖……”

老者吐字缓慢,但无明显恶意。燐音沉默不语。

“幻象会引得飞蛾扑火,人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飞蛾的。失去了她,我才恍然发觉,我可以完全忘却世间的一切,专心铸造神的国度。



“前些日子出席密会的是我的孙女,但我也从她那里听到一些评价……我关注到您毕竟比其他的任何门徒更早,他们大多都随着年岁增长而日渐傲慢,不把你这种小人物放在心上了,但我职业习惯使然,关注宏伟蓝图里的每一个细节。”

安藤吾仍在挑起话题,“天城阁下可知道建筑与偶像有何共通之处?”

“人们很容易看到实体的内容,立柱、瓦砾、地砖……但建筑本身是在制造‘空间’,或者说‘生存之地’,墙与天花板组合起来会被认定为‘房屋’甚至‘家’,凭借的是空的部分给予人的意义,进而改变了人对这些实体的看法。

“看法与实在的距离,就是建筑起作用的地方。早年间,我为大人设计舞台布景和剧场……可不是现在这种过家家或者已经只由预制模板组合起来的内容,那时候我们面临的是与现在同样的问题,如何把偶像的价值和意义灌输到观众头脑里,如何为他们创造幻想的空间,进而转化为我们的生存食粮。

“也就从那时,我真正看到了从大学读书获得的建筑知识怎么用于制造一片幻境……或者说,乐园。

“我还在共同的钻研与前进中学到了如何在一栋迷宫中利用引导和人的天性,拦住不合格的冒进者,而把目标引向必达的终点……”

燐音平息下呼吸,没忍住打断他,“是说我像一只嗅着奶酪味儿成功抵达了迷宫出口的老鼠吧?”

“哈。”安藤吾眯起眼睛,“您只需要明白,任何建筑的价值都依附于人的想象和期望之上,梦洲也是一样。”



“想迅速炒起梦洲土地的价值需要实在的掌控感。

“梦洲管理中心会划分每个大区大概的营业范围,但具体要建造什么,怎样建造,则完全是交给这块土地当时的拥有者,即使现在土地所有权大多被中心收回,但建筑设施的收益会走单独的协议按照年份另算,仍旧生效。”

两个人站在俯瞰点,安藤指向目光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

“但不同于陆上情况,被土地孕育滋养出来的人类划下界限,便宣布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梦洲每块地的所有者都拥有一把钥匙。一个完全掌握这个机械地块一切权限的密钥。

“这就像梦洲币一样,要相信财富掌握在手里,就要让他们相信没有一个可以随时调配的中央管理层,相信能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

“在和平年代听起来没有什么用,是吧?”安藤看了燐音一眼,“这座岛的固定绳直连海底,每一块的地下都是军火库、防御设备和水下战舰。

“家族怀着梦洲要存在到人类的最后一刻的夙愿去建设,这也是兜售给买单者的期望。因此梦洲绝对是牢不可破——以及长盛不衰的唯一乐园,也拥有最高的价值。”



“咔呲咔呲”的钢索摩擦声回荡在庞大而空旷的轿厢中,轨道灯的幽蓝光芒不断穿梭过梯厢接缝,波纹般闪烁在灯光全盛下唯一的暗影身上。

身着红漆皮长风衣的乱凪砂两手插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漫长而永无尽头的楼层穿梭标识,直至微不可感的减速增大至钢索发出可怖的抻拉声,再戛然而止。

锋利的梯门向两侧滑开,凪砂迈步行走在车道上。

视野所见之处灰暗、广阔,溢满了阴沉的冷雾,车道两侧指示灯所散发出的光芒几乎立刻被无光的沼泽吞没,仅凭借微弱的抵抗连接着延伸向远方,纵横交错,直至消逝于巨兽之口。

正上方富有秩序地排列着星辰,勾勒出雾气的形状,但仍无力穿透所有的黑暗,隐约可见一丛丛交错的长条矗立入云,顶端隐没于海雾中。

已经时值夏日,此处却异常寒冷,凪砂只是紧了紧风衣领口。一束炽烈的光芒缓慢地自左后方挪向前侧,终于追上了他的脚步,凪砂的影子也在强光下被拉伸至几乎无限细长。

光源来自梯厢附近伫立的灯塔。近距离探照灯的强度勉强刺破了灰雾,将暧昧不清的表征一一剥离。

上空并非星辰,而是自穹顶向下照射的探照灯,但已被几千米的高度衰减成微弱光点;而距离最近的长条也褪去迷惑视野的轮廓,露出了狰狞可怖的钢筋铁骨外形。

立柱与钢索交错,贯穿穹顶与地面,上达地基,下通海底,成千上万的钢索蛛丝密布,紧缚着整个地下空间与其上的所有人。

凪砂终于走到几乎耗尽所有体力,额头上渗满细密的汗,呼着冷气,仍未能接近最近的一根立柱。

他判断了一下方向,双膝跪在地面,双手合十低下头颅,如同身处静默墓地,虔诚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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