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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柜上的检测器检测到大门开启,传出一声蜂鸣。燐音的意识清醒半分,披上睡袍去门厅,刚打开灯就看到湿淋淋的凪砂站在门廊处,肩膀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燐音把人拉去泡热水澡,设定了自动圆子汤,也没多问,坐在旁边默默地陪着他。
凪砂像是缓过来不少,趴在浴池边沿,“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要把所有门徒都见一圈吗?这个安藤比起其他老头子来说怎么样?”
凪砂露出苦笑,“我不讨厌他们任何人,但如果是以你的标准来说,与安藤先生相处起来算好的。”
燐音瞳孔暗了暗,还是没把与安藤家的纠葛告诉他。他基本清醒了,把煮好的圆子汤端过来递给凪砂,也进去泡温泉,双腿在水里漂浮,“他们什么时候和你联系上的?很早之前吗?”
“嗯。”凪砂也不否认。
“比七种茨被抓走更早?”
“嗯……”凪砂闭目思索,“现在再去回忆那时候没能理解的很多事……至少,自从我刚被带到巴家就有端倪了。”
乱凪砂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侧绑的银色马尾不断自肩头滑落,他又把辫子扶好,双腿并拢靠在沙发椅厚实的底座挡板上。
“咔、咔、咔……”金花雕丝木钟的运作声在寂静地侧厅格外响亮。日光的角度逐渐倾斜,喧嚣声渐起。脚步、器械的碰撞、叫喊,凪砂歪头,专注地盯着门廊的方向。
厚实木门被重重推开,金属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父亲。
有力的脚步穿过侧厅门扉,攥住凪砂的手腕拉向主厅。
凪砂的侧马尾又一次滑落,他踉踉跄跄地想去扶起,但一直被拽到正对被另一人合上的主厅大门正对的长黑木沙发前跌坐下。
手搂着凪砂的肩膀让他靠拢在自己身旁。
“御大,万事俱备。”黑色西装的男子又对凪砂鞠躬,“凪砂大人。”
凪砂的头发被那只臂膀压住了。惊人的体温从身旁传来。
“有时候,你爱所有人,你爱你的兄弟姐妹,你爱你的孩子,你努力地伸展枝叶想要保护他们……”教父慢慢地说,“但他们却在等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人群的喧嚣愈发接近。
“我会的,这是我的谢幕演出。”低沉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笑意,“然后我会回来,以他们无法阻挡的方式。神明会再临。”
凪砂略为困窘地想要转头。父亲没有用他们沟通的方式,而是在说他听不懂的语言。
“■■■■■■■■■■■■■■■■■。(这是我对你的期望,凪砂,这是你存在于世的全部也是唯一的意义,这是我爱你所需要的回报,这是你向我证明你的爱的方式。)”教父忽然对他说话,迅速而深切地吻了他的额头。
在成长的岁月里凪砂听到无数次父亲对他说爱,但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灼热而绝望。
“■■■■■?(什么事情要结束了吗?)”凪砂问。
“■,■■■■。(不,一切正要开始。)”教父的话语里笑意更加明显。
黑色西装男子鞠躬,走进侧厅,传来密门开启的声音,喧嚣声已经震耳欲聋,纷乱的脚步几乎近在耳边,随着门扉被再次开启,闷热、躁动的空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
教父仍牢牢搂住凪砂的肩头,直到随着巨响从侧方喷溅的滚烫液体溅了凪砂满身,那只手也未曾松开。
“红,白,蓝……”凪砂盘腿坐在花园里的草地上。耀目的日光在草叶和薄薄的花瓣之间翻滚,凪砂闭目回忆着上午跟日和认读的新单词。
他睁开眼,一阵眩晕,仿佛是往昔重现。那个黑衣男子双手插兜正站在他面前。
凪砂左顾右盼,寻找刚刚还在这里修剪玫瑰的花匠以及在一旁打盹的日和的踪影。
了无踪迹,比起眼下的状况,那些人的存在更像是一场梦。
“他们觉得你真是个好孩子,对吧?被藏了那么久,又被发现在灾难一般混乱的背叛现场,怯生生地,握住衣角看着来人,也不说话。”
男子摸了摸八字胡,眯起眼,“像是只搞不清状况的小羊羔,在寻求帮助。然后他们心软了。御大也是吃准了红鬼女的软弱啊,”
“你,丢下,父亲。”凪砂组织词句仍旧有些吃力。
“凪砂大人,人是不该丢掉性命的,有的时候例外。”男子脱下檐帽鞠躬,“我们会再见。”
凪砂背着琴盒,走过梦之咲的喷泉。
泉水仅遮挡了视野片刻,一个西装套裙的女人就出现在那里。
凪砂没有如同以前几次一般无视并乘车离去,他沉默片刻,走向女人。
女人微笑着跟他相对沉默,直到凪砂开口,“……为什么你们总带着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是吗?”女人侧头。
“陈旧的,浓烈的……来自往昔的气息。”
“凪砂大人想让这一切过去吗?”
“你们是……父亲的人?”
女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眉眼几乎带着慈祥地抚摸了几下凪砂的头发。
“我们是影子,只要您追寻光芒,影子就在您的身后。”女人鞠躬,“每个人都有降生于世的天命和归宿,勿忘。”
女人何时消失的,凪砂没能注意到。周遭仿佛冰结了的空间又悄悄溢满寻常的校园气息。
Eden声名大噪的时候,凪砂会收到一张空白的贺卡,不经过任何人之手,就突兀出现在他的化妆台上。
出演一个据说是父亲遗产的综艺节目时,凪砂在跟踪自己的拍摄路径尽头看到了一朵鲜血淋漓的玫瑰。但镜头里未出现这个画面,节目组亦对此一无所知。
寂静的深夜,凪砂解下马尾,对着镜面缓慢梳理。
那个他深爱、亦深爱着他,陪伴了他所有年少时光,光耀夺目的身影如墨色阴影般站在他的身后,慈爱地端详着他,再由镜面映入他的瞳中。
一场梦呓。凪砂起身回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父亲有时会祈祷,凪砂会学着他的姿势一同跪下。
父亲总是在念着不同的祷语,但他那时的面目是独一无二的,散发着柔和而安详的光彩。
父亲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可以给他们带来光明……他们依靠着你。我生而为此。”
历史书里对黑道的定义,充斥着暴力、非法的字眼。
凪砂很难把这些词汇跟父亲的家族画上等号。父亲总是告诉他,他的家族成员们爱着彼此,共同努力创造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土地。
为什么大家对父亲充满误解?为什么世界变得更加混乱?为什么大家在互相伤害?
伙伴在为下次节目的选题吵吵闹闹。凪砂扶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
咖啡厅的玻璃窗外数米远的马路檐上站着一个黑衣女人。在晴日撑着伞,马路信号灯仿佛为了让他能够看清那个人的踪迹,足足两分钟没有变化。
女人用唇语对他说话。
当你能做,你当去做。
凪砂无声回应。
要我做什么?何时?
你会知晓。
烦躁不安的小轿车摩肩接踵驶过终于变了信号灯的路面。伙伴把凪砂的注意力拉回来让他看下次演出的服装设计草图。
凪砂君总是在发呆呢。身边许多人都这么评价他。
或许是在思考一些关乎人类未来命运的事哦。同学调笑。
在击溃了五奇人,从未如此深刻的心碎与痛苦在胸口蔓延时,日和在身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凪砂抬眼,在快速闪烁的街边大屏幕中看到了写给他的暗语。
做得好。
为了守护重要的秩序而摧毁他人心爱的事物,也是正义的吗?
你会理解。
忽然被泼了满脸的泉水,凪砂回过神,燐音气鼓鼓的脸正抵在面前,挡住了浴室顶部投下的柔和灯光。
“大少爷,我问你能不能少给我安排见几个老头呢。”燐音又重复一遍,靠回池边,“就算我——暂时——答应配合你行动,也没必要带我跟教父势力的核心集团真的勾肩搭背吧。我对天上的那个老头子怨气可不小。”
凪砂还在发怔,又被燐音揉了揉头发,“喂!”
自从被这个家伙逮住,几乎没再见到过那些人。
直到一层又一层剥离着教父的产业,几乎抓到所有脉络时,并无特别的一个下午,被叫回去——
看到所有的影子密密麻麻堆砌在门厅。
乱夫人面带惊惧地坐在门厅中央的沙发上,肩头被那个黑衣男人不着痕迹地按住。
男人的面容经历岁月几乎没有变化,他的话语轻巧,“想要保护,就要创造。想要创造,就要支付代价。凪砂大人可理解了?御大的遗愿。”
凪砂在背后合拢手指,几乎指节发白,“我会成为众人所期望的神。”
“他们——我——”凪砂有些口舌发干,他低下头,“我需要提升你的位置,才能确保你的安全。他们的计划里不包括你。”
燐音“啧”了一声,“尽是些不问人想法就安排一切的人……”
沉默片刻,淡淡的水汽蒸腾。
“这是……你想要的吗,”燐音忽然问,“以后就按照这样的角色活下去?”
“我必须——”没能抑制住的叹息逸出口腔,“燐音……”
“我知道,我知道。”燐音搂过凪砂的脑袋,在额头亲吻。“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了吗?”
今日的行程里并没有絮絮叨叨的老者,也没有环岛旅行,来接天城燐音的人把他带到了几乎就在塔附近的一个僻静餐厅里,天气澄澈,明净的日光透过玻璃落地窗烘在白木色的地面和窄而精致的黑木桌面上,半边刘海卷曲遮住额头的咖啡色西装男子饶有兴致地沏着茶。
又陆陆续续上了些茶点,燐音抱臂询问这个从刚开始就在漫无边际地闲聊的男子,“你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吧?”
之前自我介绍叫维姆·费舍尔的中年男子饮了口茶,“也有特里斯小姐那样的与会者,为什么特别问我这个问题呢?”
“我知道她是孙辈,你——”燐音犹豫了下,“你给人的感觉不同。”
“出色的观察力。”费舍尔赞赏,“我的家族坐落在巴黎,我是以第一代身份加入教父集团的,并不是继承于什么谱系或者血脉。”
“喔,那是添了一个席位吗?”
“当然不是,他们对数字很敏感,我们这些做精算的尤其如此。”费舍尔快活一笑,柔软的额发在柔光笼罩下颤动。
费舍尔以一种几乎闲聊的讲话方式讲起了从80年代与教父相遇以来到逐渐接管财务的经历,再到中间经历的那场巨大变故,也会用到许多经济市场名词,但又很快地用例子说明。
听感不似上七种茨的课那样容易紧张和疲劳,燐音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很容易留下印象。
费舍尔在实习精算师时期就被卷入了横贯半个欧洲的一场天价保险费用诈骗,本来是要作为牺牲品——或者永生待在牢狱,或者丢掉性命,但当时教父出手捞自己家族的人,也顺带着拉了他一把。
这个实习生没有立即逃离,而是选择找到了教父,愿意再度牵涉其中以和教父合作,以不被人注意的身份击溃当时正在暗中竞争的另一个家族。
教父虽然惊诧但应下,费舍尔也不出所望。
那还只是开始。费舍尔加入教父家族后并没有留在欧洲本家,而是前往日本积累家族信任和经验。
那是80年代末期,日本的不动产交易仍然处于神话巅峰,教父近二十年来在日本国土上积累下来的资产也大多投注在里面。
土地飞涨,股票繁荣,消费躁动,娱乐追求虚幻与至高体验。
当时的费舍尔只不过二十出头,也没有家族地位,但是一次次带着简明易懂的报告和详细数据要求面见教父。
费舍尔向教父当面讲述过几次不动产的走向和经济泡沫的处理措施,虽然当时没有被取信,但在经济危机迹象出现时被第一时间任命为紧急处理人,保住了绝大部分账面资产,在经济最低落的十年里大量聚拢财产,到新世纪初一跃取得门徒席位。
“……这么详细的全都讲给我真的好吗。”燐音吐槽。
之前一直只是听茨和凪砂转述教父相关的事情,即使到了岛上,也几乎一直被关在凪砂的房间里,直到密会后,开始和教父势力的人接触,才发觉与茨描述的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或者凪砂描述的可敬神明相比,这些人更像是一个大型跨国公司的正常部门,掺杂着一些贵族气息。
教父在他们的口中也演绎出多重形象,有时是一个散发着光耀的理想主义偶像,有时是一个沉着决断甚至有些悲悯的负责任的领袖。
燐音打了个哆嗦。与凪砂在塑造的那个“乱凪砂”何其相似。
“喔,把数目和账簿全部给你看也没关系。”费舍尔即使用银刀叉切分蛋糕时也挂着从容的笑,“故事谁都可以听,掌握这些需要天赋。可是仅仅拥有天赋也是不够的。知道我什么时候领悟这一点的吗?”
他抬头瞥了燐音一眼,碧绿色的眼珠里升起阴霾,“我自小就拥有对数字的天赋,浩如烟海的数字变化在我的眼里只是美妙的波涛。我上的是最好的精算学校,进入的是最好的事务所——至少当时我的理想可能如同当年乃至是现在大多数青年一样,生于中产家庭,读书就业,发挥自己的天赋,拥有美妙人生。
“你可能以为牢狱之灾改变了我的想法?”费舍尔翘起嘴角,“当你拥有十块钱的时候,无论你怎么悉心运作,你最多能得到十一、十二块钱,或者保下九块钱——不,翻十倍二十倍,那是赌博,我们只计算概率与风险,不上赌桌。
“但当你拥有一千万、一个亿的时候,你以为我会说会变成一千二百万?
“你可以把一千万中的五百万拿出来确保剩下的五百万能够得到收益,然后把五百万变成五千万。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我能够和你说明一切,是因为燐音先生,你的手里并没有这一千万,也不会有——”费舍尔突然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有些阴沉的脸色又挂上了和善的笑容,“总之,这是个比喻。”
“我明白你说的东西。”燐音也不理他,话题一转,“所以直到10年代末期怎么了?”
“教父阁下的投资愈发保守,也因此错过了许多机会——啊,不过我理解他,年纪大了,又有所顾虑,是那个样子的。”
费舍尔举起双手,“但我要说明,管钱容易招人嫉恨,因此在他身故之后,许多人说我是‘犹大’呢——
“但他们并没有证据,况且教父阁下始终是我最忠实的支持者,我没有理由去背叛他。
“教父阁下的遗嘱生效后,相当于锁住了金库大门,大家没有可以打主意的蛋糕,也就消停了。
“即使这样,现在整个家族资产的运作还是在悬崖上。世界经济不景气啊,我们不得不拿一些被锁定的资产去融资——我们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出售被打上那种烙印的资产。
“因此只能寄希望于现金流一直不要断,不要有手握所有权抵押的人心血来潮,想把教父的宫殿买一个回去玩。”
“你……觉得我能听懂吗?”
“怎么会不懂呢?”费舍尔又惊诧地望了他一眼,“燐音先生,人在无法理解所听到的话语时,迷茫会从眼神里溢出来,无法伪装。不是您这样。而且我觉得聪明人能够很好地互相辨认?甚至我觉得您也接受过类似的教育。”
管账和资金应用确实是管理家乡事务里很基础的课程,燐音也没应声。
据说这些人并不是凪砂安排来和他会面,而是主动要见他。
筛选?考验?探探口风,或者是仅仅觉得好玩?不得而知。
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金融男第二个来见他,说明经济状况相当危急。
像是感受到他此刻心里在想的事,费舍尔用餐巾擦着嘴,“金融只认数字不认人,我们要保障的就是数字的无限增殖。
“您与凪砂阁下完成结婚手续后,在法律上就有同等的资产处置权,因此我对您和凪砂阁下都抱着友好的态度,只是凪砂阁下也算是与我交际了一段日子,我就对您更关注一些,如果我们也能相熟,能更高效率地推进事务,那再好不过。”
“……处置权?”燐音不熟悉这个词。
费舍尔笑眯眯地在银杯里沏茶,“嗯?还没人向您说明啊。凪砂阁下许诺给您的除了法定伴侣的一切应得权利,还有家族之首的席位。
“资产,股份,权限……全都与你共享。您的签名都会等同于凪砂阁下的效力。
燐音先生今年二十几?”费舍尔又问。
“二十三。”
“与我在家族里第一桶金的年龄一模一样呢……不过区别是您已经即将要处于世界之巅了。”
黑色的小皮卡在城市道路车流上比周围的私家车要高出一截。三毛缟斑拉了拉在副驾驶熟睡的樱河琥珀身上的毛毯,盖严实一些,稍有些焦躁地等缓慢蠕动的车流。
斑按下车窗想透点气,从刚才起就朦朦胧胧透过来的音乐声骤然放大。斑赶紧再把车窗升回去,琥珀已经揉着眼睛,“到哪儿了?”
“厚木。”斑看了眼导航仪,“好像是因为前面的街角广场有活动,车流堵塞了。我换条路走。”
“哎。”琥珀把斑刚升起来的车窗又摇下去,听了一会儿,“是去年秋季TOP的偶像曲……前面是在偶像表演吗?”
斑的计划是直奔之前拿到地契的“匣”馆,抓几个梦洲的工作人员出来,再想办法搞账号权限或者消息,两人多走的是高速公路或者乡镇要道,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
斑也侧耳听了一会儿,下巴跟着音乐节奏点,“哈哈,像是在battle。”
忽然有人站在人行道上对着车内举着手机,闪光灯亮起,斑一惊,当即要推开车门下去追。琥珀拉住他的手臂,说话还在打着哈欠,“没事的,好像是普通人……你这么下去追反而引人注目,周围的人太多了。”
斑冷静下来,刚才两个笑着跑走的确实只是高中女生的背影,好像是在拍他们的皮卡,而且自己戴着墨镜,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而且,”琥珀把手机屏幕塞到他面前,“好像不用千里迢迢去抓梦洲的人了。”
“DF”的关键词在社交趋势上逐渐上升,词缀后面甚至冒着火。琥珀又点了一下屏幕点进关键词详情。并不是二人熟悉的“Double Face”详情,而是“Dreamland Fiesta”。
“从昨日起开始举办的梦洲嘉年华,”琥珀点了什么,正在下载中,“啊,有了——”
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吉祥物挂在了屏幕上端,手机顶部的显示框显示着什么搜集中。
“这个AR插件只要获取到摄像头权限就能寻找并识别出来身边的梦洲偶像,如果拍摄他们的画面或者录像上传到媒体上,就可以参与一个公共池子梦洲币的瓜分,二次传播也有收益。如果自己认证为偶像的话就可以去挑战他们,挑战胜利的话也能获得梦洲币。”琥珀读说明。
这个插件运行在备用机的模拟机上,斑提前处理过权限层,琥珀点进小羊的界面,屏幕上的红点显示着录像中,却是一片漆黑。
“想起了我以前Fiesta男的外号啊。”斑说着车也拐进广场边缘的停车入口,顺着进了广场地下停车场。车窗没关,皮卡滑进地下通道前音乐声已经震耳欲聋,直到拐过两三个拐角才消减些。
斑上唇抵着皮手套边缘沉思,琥珀在戳那只毛茸茸的小羊玩。
几乎只有个团子主体的咩咩被戳多了几下,就地一躺露出肚皮,双眼变成X形状打着滚。
“梦洲币?”斑问。
“嗯,下载这只小羊后签了什么用户协议,就生成了一个临时账户——跟机器码绑定了,那个拍摄和传播也只认机器码。”
琥珀高速浏览着社区页面,“大多数人对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毫不关心,但是有人在用还算不错的日元和实物收购每个人账户里的梦洲币。总之这样下来话题热度炒得很高,有人都动员家里的爷爷奶奶上街拍摄了。”
“之前乱凪砂不是把大多数偶像都收拢带到岛上去了吗,放他们下来了?”
“不是同一拨人,该怎么说呢——”琥珀皱眉,“相比在剧场里进行表演,训练过声音和舞步的那些被契约筛选的偶像,这些人好像只是一个偶像符号,或者说只要他们自称为偶像并且加入梦洲,他们就被承认为偶像了。然后作为偶像被拍到和接受挑战,就可以获得酬劳,同样是以梦洲币的形式支付。”
斑“啧”了一声,“真是……”
“嗯,因为所谓‘拍到偶像’其实好像是小羊的机器码之间识别,说到底是符号之间的共认,人的影像只是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琥珀点开一段视频,手机取景框里人头攒动,几乎人人的手机屏幕上都悬挂着一只小羊,镜头则都是对准广场舞台上右侧穿着闪亮的服装正在唱歌的“梦洲偶像”,另一侧的挑战者虽然也是偶像,但无人问津,只偶尔出现在晃动的镜头边缘。
“DF从昨日起将持续至一个特别的日子,那天梦洲会使所有梦洲币可依照当时的比率兑现,并且宣布一些消息……大概是这个样子。”琥珀合上梦洲官方账号的通知。
斑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方向盘,琥珀从后座拿昨天买的和果子吃。
“他们在制造一种……狂热的气氛。”斑皱着眉头,“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至少最近这段时间全日本都得被梦洲狂轰滥炸了。
“而且这期间受创的其实是原本被称为偶像的那些人吧……我们这种人。这么做与其说是又发扬了偶像,不如说是稀释了偶像的价值……
“乱凪砂,你在做什么啊。”
琥珀仍旧在翻着社交页面,忽然“哎呀”一声,咬住下唇,面色渐渐惨白。
斑把手机拿过去看,最新趋势铺天盖地的是一段内容相似但拍摄角度各不同的舞台,一个深红色圆发身着黑袴配着刀的少年正在对着镜头用耳边的麦克风讲话。
社交趋势“朱樱司退出ES”“朱樱司成为梦洲偶像”“寻找樱河琥珀”等新晋词汇的排名仍在上升。
“在这个荒诞的时代,只要拥有特定的标签,那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表现都能被传播,无论想讲什么样的话都能被传达。”
Knight的表演也随着主力各自出国沉寂多日,许久未在公众眼前曝光的朱樱司脸颊愈发瘦削,眉骨也有了些棱角,“琥君,樱河琥珀,无论你在哪里,来东京找我,接受我的挑战。我有以朱樱之名必须取得的东西。”
现场拍摄人员并不能理解朱樱司的话语内容是什么意思,兴奋而机械地拍摄着,小羊在屏幕上方快速地颤动。
斑又看了几遍,低头问琥珀,“还好吗?”
“嗯。”
“据我所知朱樱家从来不参与樱河相关的事务?而且司和英智——”
琥珀缓慢而麻木地摇头。
“我了解了。”斑调出导航界面,重新设定目的地,“去东京。”
“……这人怎么敢说自己不是赌狗啊。”剥着龙虾腿,燐音忽然吐槽一声。
“谁?”凪砂抬头,燐音把虾肉拆出来放他碗里,“白天约我那个,渔夫。”
“费舍尔?他说什么?”
“他把梦洲现在的运行机制和盈利体系跟我捋了一遍,还提到你们最近在做的DreamlandFiesta。看他一边讲解一边唉声叹气经济不景气那个模样,还以为谁拿枪指着他。”燐音抚摸下巴思忖,“我刚反应过来,最疯狂的赌徒才敢这么玩。”
“疯子受个人的欲望与情绪控制——”凪砂指正,“费舍尔从跟着我父亲起就是纯粹地痴迷于数字变化本身,而非数字背后所代表的财富或地位,世界金融市场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模拟游戏,所以他说他自己不是赌狗倒也没错。”
凪砂又“啊”了一声,“提醒我了,DF。
“从明天起我下午来接你,我们去排练DF最后一天要表演的节目。”
“表演?”燐音有些语气夸张地重复一句,“……偶像表演?”
凪砂张了张嘴,没有吐出合适的回答字词。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清许多,燐音和凪砂都沉默下来,燐音转了会儿筷子起身,去旁边的酒柜开酒。
“你生气了吗?”凪砂的语气有些惊惶。
“没有。”燐音把清酒和金酒掺和进一个杯子里晃荡,“有点恍若隔世。上次站在舞台上……是什么时候呢。”
凪砂又安静了一会儿,继续说,“之前这将近一年的梦洲建设其实是在向最有权势的买家对话,所以把偶像聚拢在岛上。
“但梦洲从来没有打算只是打造成一个密闭的区域型经济……那样就和一个巨大的地下赌场没有分别,也无法产生世界范围的效益。
“所以DF就是一个广泛推广——造势——变现的阶段。我的表演是这个阶段的落幕和新时代的开始。”
凪砂抬起睫毛看向左侧的燐音,声音低沉,“我想举行与你的双人合作表演,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婚讯。”
燐音喝了口酒,“也是最具话题性的爆点吧?”
“也是一个……向另一个世界传递的信号。”凪砂垂下眼帘,“我要他们视你等同于我,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你。”
“为什么非要是偶像表演这种形式呢,凪砂。”燐音叹气。
“对不起……”
“到底该说是即使扭曲也要生存下去,还是说为了生存而变得扭曲呢。”
“从盛极一时到销声匿迹,平滑落地所需要的智慧和心力可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我的母亲做得很好。”
自我介绍是青木理江的典型日本面庞女性口吻干练,连余光都没有分给燐音,带着他在只有顶灯照耀的资料馆里快走,剪报和连续不断的姓氏与照片在两人身旁的玻璃柜内的墙面上掠过,燐音瞥了一眼,看到了COS pro的大楼照片。
“面对曾笼罩自己的事物,人天生地想要看到一个结局,而不接受隐没。那意味着仍涌动的威胁。所以为什么金盆洗手等同于死亡?在血腥与暴力的世界,愈是强大的力量愈是没有退路。”
青木拐弯的时候难得回头看了一眼燐音还在不在,“教父当年自杀——当时只是猜想,人人担惊受怕,不知道他是真的承受背叛猝然逝去还是安排了自己的死亡,现在已经有定论了,所以也不再避讳提起,那是一场完全的自杀,或者说是献祭。
“叛徒是哪些家族?保卫派又是哪些?谁还在暗中为教父做事?
“都过去了,都不重要,现在家族都被团结起来,迎接新的教父降临。
“记载不记录事实,记载是预言,是为了迎接下一个时代所做的一切准备。
“最艰难的时刻仍旧来自外部。一个家族领袖的倒台意味着人际关系和曾被压下的把柄失效。媒体公关是当时家族里首要的工作。
“我知道费舍尔昨天来见过你,但是在一些特殊时刻,钱只不过是无意义的纸片,口舌才是家族真正呈现在这世界上的样貌。
“要让他们相信教父安息了,不会有亡灵破土而出,不得不铲除所有后患。我们做到了。
“也要让他们相信教父的魂灵没有走远,仍旧在守护着这系只想‘隐姓埋名’的家族,而不来趁火打劫。我们也做到了。
“要让他们相信教父已经归来,家族正在开启新的时代——我们正在做。
“上帝是被描述的神明,日本是被传颂的国度,人无法抵抗自己的想象,哪怕自己所认为的所有事物都是别人灌输给他的。人会沦为自己的语言体系和思考能力的奴隶。
“所以,天城燐音先生——”青木理江话题一转,“只要我们想,把你一同打造成超级偶像也是做得到的。或者其他你想要的任何身份,哪怕是……神明。”
“是吗?对你们公关来说,什么是神明?”
“应人所求的人,就是神明。”青木笑吟吟,“他人只要喊着你的名字向你提出要求,你就能满足他们的期望,谁能说这样的人不是神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