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许我足够时光,来听出你所有的弦外之音,来告诉你不必说,来告诉你不必想。
或许不会有往后那么久的痛苦。
乱凪砂从床上坐起的时刻,半边墨线还压在深沉的墨蓝与橙红暮色边缘。林地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摆动,微弱凉意沿着赤裸的上身肌肤攀缘,拂过每一丝纤弱的汗毛。
“夏日……结束了啊。”
那之后燐音无数次想象着凪砂那天早上的活动。
他起身,赤裸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朝阳的第一缕金线,哗啦哗啦的水声传进卧室时,燐音还没醒,或许是受到轻微惊扰,燐音翻了个身,将脊背露在外面,面朝着逐渐明亮的晨光,睫毛微微颤动。
凪砂坐在他身边,将拇指、或许是食指顺着燐音的面庞描摹,在鼻梁上留下一滴极其微小的水珠。
而后燐音朦朦胧胧间看到人影遮住了半边光,早已根植于嗅觉的轻微木香溢入鼻腔。燐音抓了两把,问他怎么醒那么早,而凪砂问他饿不饿。
燐音喃喃了几声。他那时是想说不饿,然后去捞凪砂。但因熟睡而困乏的手臂慢了半拍,只余下轻柔冰凉的发尾在指尖一拂而过。
那之后燐音或许是又睡着了,在他混混沌沌的梦境中,木船的甲板不断倾斜,碎裂的海浪飞溅在燐音的膝盖和胸口,却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凉。
他只是有些慌张,颠簸令他不安,然后一只手钻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握。
但在那之前,也许凪砂在借着吹风机,或者是炉灶的轰鸣声,在接一个电话。
又或者没有声音,只有空调微弱的运作声响,和从凪砂唇间吐出的细语。
“只剩那一块的密钥了。”他也许会这么说。
又或者他只是说,“我会得到它。”
也许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花费了那么久的岁月。
凪砂或许是在煮咖啡的时候听到了自己呼唤的声音。无意识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于是凪砂检查了一眼厨具的计时器,过来牵住他的手。也没有出声,而是耐心地等他醒来。
所以燐音清醒的时候,捞空的手臂只是一个模糊的碎片,柔软的体温暖融融地由指尖汇入。
筹备出门衣物的时候,自己说反正到了会场也要换上预订的演出服。
凪砂却有些固执地在一件一件比划准备来给他、却还没来得及让他穿过的各式服装。
当时燐音还笑他准备了整个四季的衣服,从秋到冬,从春到夏。
“明明——”他只吐出一个词。
他想说,明明待不了那么久。
凪砂抬眸,橙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他。
他见过那双瞳子的太多神态。划破夜空的云流,淌着灼热的火焰,灵动地跳跃着,垂眸沉思,或者因狂热而微微颤动。
而现在这双瞳子总是溢满忧郁。凪砂的体格因锻炼而稍微结实一些,但脸颊却愈发瘦削,那双很久很久之前总是温润地弯着的眉眼也压了下来,切出锋利的棱角与投影。
他的头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长,完全披散着的时候几乎能触及腿窝,轻柔地弯曲着,随着行走的节奏波动。
也如同蛛丝一般能把蜷缩着的他完全包裹在其中。
燐音刚到塔里来的晚上,凪砂睡熟后会无意识地缩起来,像是他怕冷,又像是一直在朝怀里追寻什么,但空无一物。
言语太过苍白。
燐音讨厌和凪砂的争吵,凪砂的防御系统很好识破,他很坦诚,但当他无所适从的时候,他就会想象出一个“乱凪砂”。那个凪砂应该这么做,那个凪砂应该这么说。
若是能许我足够时光,来听出你所有的弦外之音,来告诉你不必说,来告诉你不必想。
或许不会有往后那么久的痛苦。
燐音在窗框外朝下看,整个莲的附近冷冷清清。莲的地块类似于公园加上核心建筑,也有一些小的表演设施,但是今日整个地块的区域几乎都被清空,只有几几分布的安保人员在走动着迎接偶有驶入的车辆,从休息室的高度看下去,黑檐帽遮挡的人们渺小如蚁。
凪砂也走过来看了一下,“今天是邀请制,来的人都是核心人物,表演全程会进行全国直播,这样就够了。”
“嗯。两点半的表演琥珀会上场?”燐音说。
“对,等我们分别表演完你就可以过来了,我接过地契,到时候就满足了一切先决条件,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来说,这算是个助兴的插曲。
“我们表演完第一个节目后我会向世界宣布梦洲接下来的一切计划以及……我们的婚讯。”凪砂无意识地玩着手里的方盒,“第二个节目结束后,就要开启梦洲币于日本股市正式开始流通的倒计时。四点整,战场交给舞台下的人了,而我们只用专心负责谢幕曲目。”
燐音忽然接过钴蓝色的绒盒,从盒子里掏出相对而立的一对戒指中的一枚,拉过凪砂的手对着银白色的丝绸手套皱眉,“啊,这样子戴似乎有点窄呢……”
凪砂翘起嘴角,略微侧头,“组合节目那一套衣服又不戴手套,再说在设计师那边调整好了大小。”
燐音把凪砂右手的手套摘了,小心地对准他的无名指套上戒圈,“再给你戴一次。”
凪砂就伸着手,“满意了没?”
“可惜,还是要摘下来。”燐音端详许久,又轻轻取下。
“一会儿再戴吧。”凪砂揉揉燐音的头发。
“燐音先生,”休息室外有工作人员敲门,“有个射灯出了故障需要调整一下走位,麻烦来舞台这边确认一下。”
燐音应着打开门出去,凪砂背对着门口看向窗外,另一个脚步走进来,将门合上。
凪砂仍旧没回头,“茨。”
茨脱下安保的檐帽,手按在制服裤袋上,“大人,我思考过如何要让一个人‘存在’,即使向世界直播出自己的面容,也可以被解释为长相相似;即使高声声张自己就是某个人,也能够被整个社会体系轻松地否认。
“换句话说,一个人存在,是因为他有存在的价值,否则他所自持的‘自我’不过是蝼蚁,是甲虫,是灰尘。更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是一个字吐不出,便被封住了口舌,蒙住了眉眼,从这个世界上物理抹除了。”
茨从背后走近他,“所以我不由得在想,当觉得自己的生存遇到威胁时,或许铲除那个众所周知的‘加害者’更能够实现。
“即使他是无辜的,他也只是个被推出来的符号。
“或者说是这个社会已经立好了规则,你当恨你的邻人。任何人难辞其咎。”
“很久之前有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凪砂语调温和,“说他走投无路,当时也觉得只要除掉那个明晃晃的阻碍者,就一切都结束了。”
“会吗?”茨从口袋里掏出拼装的合成材料枪,拉开保险栓。
“有时候会。”
燐音推开门,“左右两盏侧灯坏得很彻底,第八节结束之后就要提前走位……凪砂?”
没有看到人影。
燐音绕了一圈,看到凪砂平躺在朝向玻璃的沙发上,披散着的银发顺着座面流淌到地上,双目合拢。
燐音打了个响指,“听得到吗?我一边跟你说改动,你一边休息。”
“嗯。”凪砂应。
燐音就在凪砂旁边的沙发空隙上坐下来,把走位的流程又跟他捋了一遍,凪砂把手伸过来,燐音握住。
“本来有一件很担心的事……直到刚才觉得心里安定下来。”
“要和我讲讲吗?”
“下次吧。”
开幕钟仿佛一个巨大的倒计时,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莲的主舞台已经是塔形建筑室内最大的规模,足以容纳一千二百人,但是邀请人员寥寥,基本零零落落地坐在前三排。
听安藤吾提过,莲更大的作用是利用内部的可活动小型剧场做类似匣那样的赌局型表演,只作为一场流程固定的表演舞台有些大材小用。
梦洲上的地标建筑几乎都做了特别的活动设计,对于建设者来说,这也是梦想实现之地。
燐音对着镜面再次检查自己三个耳钉的位置。
他的头顶染了黑色,丝线与金属丝编织成荆棘状挂在耳廓,破损的领口丝线穿插,异形皮质制服领流淌着黑光。
门忽然又被推开,工作人员急匆匆地鞠躬然后在化妆台上翻找起来,“实在抱歉!啊发胶发胶……”
回头看向门口的燐音怔住,跟穿着白色欧恩纱上衣的粉发少年对视。
琥珀点头,燐音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化妆师找到要借用的东西又冲出房间拉着少年走,“这边这边……啊快快该上场了!”
接到信号前往舞台的道路异常漫长。燐音一步一步前行,音乐声与低音炮的节奏震感都逐渐增大,其后与他的心跳同步。咚咚,咚咚……
在穹顶上星罗棋布的射灯刺入他的眼眶,一阵眩晕卷过。
“那么我们现在来宣布对决结果——”隐约听到主持人的高声呼喊。
数台高速摄影机围绕着舞台慢慢旋转,燐音挥手退开有些困惑的工作人员,走向明晃晃的灯光下那个散发着光芒的背影。
通身银白碎钻的凪砂还没有换成他们那个合作曲目里垂满嫣红薄纱的演出服。
凪砂微微喘着气,但仍挺直地站立着,只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燐音的接近,而是把目光都投注在舞台另一侧的少年身上。
“如你所愿,我接受了挑战,取得了胜利——”乱凪砂的声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该你兑现承诺了。”
“是的,我答应过会给你樱河琥珀所拥有的地契。”琥珀的视线转移到提前上台的燐音身上,把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燐音按下沟通耳机上的按钮,对着工作人员轻声嘱咐。凪砂终于注意到背后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
舞台上的灯一盏一盏熄灭,前侧也落下能够遮挡视线的投影幕布。
燐音走过凪砂,站到琥珀身侧,面对着他。
凪砂没有摘下耳麦,但燐音刚刚嘱托中控室暂时关掉,因此他的话语逸出来时也没有产生扩散,“你在做什么?”
“琥珀已经把地契转让给了我。”
“这不可能,任何地契相关的交易都要通过梦洲的许可。”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是授予地契时的共有人之间转让,不需要再登记一次。所以樱河琥珀没有地契可以给你。”
舞台上只留下一盏仅足以照亮人物轮廓的微光。凪砂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燐音。
“他们猜测过,通过与你的会面排除了这种情况,”凪砂慢慢地说,“而且我们宣誓结婚在前,地契的完全拥有条款依旧会生效……”
燐音忽然抛了个东西过来,凪砂浑身一抖,仍下意识地接住。
是一枚闪烁着锐利光芒的戒指。
“凪砂,我不会与你完成那场誓约了。”燐音看着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凪砂,从上台时拿着的手帕里拎出一把小而精巧的银色手枪。
立刻有一个红点晃了燐音的眼睛。燐音抬头眯眼一瞥,至少有两三支狙击枪的激光射自屋顶。
燐音没有去理会他们,把枪倒转过来,用手握着枪管,递给毫无动作的凪砂。
凪砂没有接,他又拉着凪砂的手包住握把,把食指靠在扳机上。
“我不会牵扯到天城族人……毕竟还有一彩他们,所以我写了遗嘱。”燐音的低语轻柔,简直像是在引诱,“但如果你确定要走向这条路的话,希望是你来做。”
燐音握住凪砂握枪的手抵住自己的胸口,与他额头相抵。
心脏的鼓动以前所未有清晰的节奏通过贴合掌心与手背传向两个人,咚咚,咚咚……
“只需要伤害一个人,只需要支付一条性命的代价,你就可以获得你想要的一切……这是你想要的吗?凪砂?”
“对不起,燐音,我必须拿到完整的密钥,我、我……”凪砂的嗫嚅几近梦呓。
“砰”。
樱河琥珀猛地一抖,随着火光一闪而过,两个人都扑倒半跪在地面上。
寂静了好一会儿,燐音的呻吟才从黑暗里传来,“你在做什么……凪砂,要是我再慢一点……”
燐音紧紧攥着凪砂的手背,用力地几近青筋毕露。
刚才那只手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抬起对准凪砂自己的太阳穴,燐音几乎是凭借下意识反应才掰弯了些许角度。
子弹擦散了凪砂后脑束起的马尾,长发散落摊开在舞台地面。
“……琥珀。”
良久,天城燐音的声音从黑暗里响起。
“天城。”琥珀开口应答,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紧绷至几近嘶哑。
“我知道你很能躲藏,我们Crazy:B的不都是这样吗,无拘无束,自由飞舞的野蜂。
“所以他们的出击一旦失败,再次丢失你的踪迹,很有可能拖过了继承的最终期限。”
“……什么意思?”
“我不能没有凪砂,哪怕背叛所有人。”燐音轻轻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放在仍跪坐在地的凪砂身侧,屏幕上亮着一份已经单方签署好的转让协议。
燐音站起来,似乎疲倦一瞬间压垮了他的身形。他转身走向琥珀,轻轻搭在他的肩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赎罪。”
七种茨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台,燐音已经没有余力去想。
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一路顺利地下行到了地下停车场。
茨发动汽车的时候打开了车椅背上的屏幕,在这场近乎全年第一热度的全国直播中,主持人宣布在刚刚临时断开的画面后,经过一系列保密合约以及手续,已经完成了地契的交接,乱凪砂正在更换演出服,即将带来下一个单人演出节目……
耳膜隆隆作响,视野里出现一道一道的细线。
琥珀有些无助,咬着指甲,不知他在对谁发问,如果乱凪砂完成了继承,我们怎么办。
像是七种茨没好气地回答,该怎么办怎么办,教父本人活着的时候不也就那样,打持久战呗。
琥珀提醒他,教父的阴霾笼罩了日本四十年。
茨凉凉的话语听不出情绪,凪砂大人应该活得更长寿一些。
燐音头疼,不知行驶了多久。他勉强直起身看向琥珀,对不起,我……
哎呀。琥珀打断他的话语,他们还是小看了教父的军队,樱河家死伤过半,如果把这个抉择交给他,他也未必能狠心抛下全族人的性命再次开始流亡。
更何况是那个你早就倾注了一切的人。
人死了,说什么都没用,没死就还有转机。可以理解。
又是猛烈地一抖,燐音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跃出胸膛,可是紧跟着又是一次震动。
连绵的巨震引得车内挂饰四处颠簸,七种茨皱紧眉头,把车载保全系统的智能减震开到最大。
燐音坐起来,轿车正行驶过的桥面上下震颤,接缝处的巨大螺栓正一点一滴扭曲变形。
在桥下的水面与岛面接壤的部分掀起了滔天巨浪,临近河面的栏杆、路灯和草坪都正在被浪头冲毁,在水面的一吞一吐下甚至显露出了部分钢铁基座。
一波浪头盖过了桥面。燐音手臂抬高抵御冲击,茨狂打方向盘对抗打弯,趁着浪涛间隙继续向出岛的港口方向疾驰。
整座岛都在震动。
已经斜射的日光在白色的泡沫里浮沉,燐音被晃了眼睛,似乎有什么正在视野里消失。
又一个巨浪落下,燐音倏然看清了。他趴在车窗上,瞳孔骤缩。
那座无论在人工岛哪个方向都能一目了然的白色巨塔正在一节节地崩裂,陷落。
右侧的主立柱最先承受不住应力,如剥落的肢体一般与主体分离,孤零零地竖直指向天空。
主体立刻向左侧以极缓慢的歪倒,塔上部的莲瓣场馆失去支撑,如同落石一般扯碎了脆弱的连接结构,怦然坠落。
但在整个主体建筑彻底倒下之前,连带着右侧的立柱一同,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随之而来的是数排前所未有凶猛、自中心向外辐射的巨浪。
刚刚驶过的桥面没能承受住冲击,带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受击一侧断裂。
几乎在顷刻之间,那座现在正承受着最大程度的关注、财富和荣誉的场馆连同承载它的地块一同沉没入海。
“凪砂,凪砂,凪砂……”
燐音张了许久嘴,才发现自己未能出声,惊惧将他的呼喊打得七零八落。
轿车仍旧在加速行驶。燐音忽然发疯般地去扳车门内的把手,锁定的反馈警报嘀嘀连响。
“琥珀,压住他,震动还没有结束,我们要在午夜前通过港口。”
琥珀好不容易才抓住几乎在用力踹车的燐音双手扭到背后压住,燐音嘶哑地骂,“滚你丫的,七种茨,你放我回去,凪砂还在那里……”
“冷血,懦夫……”也不知道是骂累了还是过度呼吸导致的发晕,燐音说话的声音也渐弱。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你带离这座岛,”茨快速擦掉划过腮边的水滴,“这是大人最后的……”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燐音倚靠在公寓墙面上,默不作声地盯着正在扭转的门把手。
裹着塑料袋的便当盒先进门,一只脚迈进来,蹭歪了旁边的拖鞋。
燐音眉头皱起,还没有出声,七种茨已经先一步弯腰抓住拖鞋摆回原来的位置,“我知道我知道,大人是这么摆的。今天不要急着赶我出门,有事要说。”
燐音又回到了原来那种木僵的姿势。
七种茨把便当袋放在餐厅桌子上,看看昨天分毫未动的便当盒,“你掉太多称,大人会怪罪我的。”
燐音只是略微转头,没有吐出任何字。
七种茨叹了口气,拽过客厅里一个随意立着的棉布凳,坐在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已经八个月了。我马上要离开日本,走之前我想带你去祭拜一下,免得你自己找不到路。”
燐音终于动了下脖子,低头看着茨。
茨也没对视,往后一仰,脖子靠在置物柜上,抖出火机点上,“需要半年多才缓过来,开始再次清扫残余血脉,比我想象中的要慢。不过正好我要去帮弓弦搞定欧洲那边陆陆续续查出来的军火运输线。”
“不能经常来看你了,”茨吐出一口烟圈,“怕是你连饿死都没人知道。”
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需要人带路的部分,从他和凪砂那时候住了许久的小公寓下楼,徒步十几分钟就能到。
一整排的洁白石碑里写着各式名字,“乱凪砂”三个字朴素地刻在一块大理石上面,没有照片。
茨把花束放下,抖着薄风衣,“立这儿挺好的,反正是衣冠冢,估计也只有你能来。那件事之后整理出来的档案,只有你跟大人毫无关系,应该是大人在沉没之前嘱咐人处理过了。巴家、天祥院等等牵扯进去的都被迫发表声明与大人划清关系。
“啊,是不是被迫的,谁知道呢。”茨又点上一根,“好在我也是个死人。”
“而且挺出乎意料,虽然没能完成接轨,梦洲币随着梦洲一同崩塌了,但鲸落的部分远比他们预计的要多……
各大势力这半年多都在忙着瓜分教父的遗产,局势日渐剑拔弩张,过不了多久,怕是又要产生新的教父吧。”
茨又拍了拍燐音的肩膀,“别总耷拉着脸了,你想大人如何,大人也会想你如何。活下去。”
茨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远去,渐渐消失在街头。
燐音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铺上,慢慢缩成一团。
他把脸埋在曾经一同盖过的毛毯上,拉长呼吸。陈旧、枫糖般带着暖意的气息从毯子上弥漫开,须臾间寒意尽起,以磅礴的气势压垮了他。
“冷,凪砂,好冷……”燐音哆嗦着低语。他站在漆黑的海崖上,浪潮侵蚀着崖面,盖过了灯塔的光。
这个相比后来任何住所都显得简陋的小公寓魇住了他。
衣柜里是凪砂的气息,书房是凪砂储备的花茶,厨房里有试图学习炒菜的凪砂啦啦啦的歌声,一根银白的发丝缠绕在精巧的木梳上,放置在浴室的板凳边缘。
并不是回忆,而是忘却。那些曾无比清晰的画面正一片片剥离褪色,模糊的细节比任何锋利的刀刃都更让人疼痛。
燐音翻出凪砂如待珍宝的世界地图,凪砂曾指着那些地块,以后要漂洋过海,在砂层与石穴下,埋藏着人类辛苦延续至今的痕迹……
“养一只狗,”凪砂说着,又有些拿不准,“还是猫吧?万一事务所的工作忙碌起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陪它散步,会觉得很惭愧……”
“燐音。”凪砂唤他的名字总是轻巧婉转,自唇舌间吐出,像是一个完美音符。
“我想为了他们,”凪砂说,“我想要为了我所爱的人类呀……”
燐音睁开眼睛。溺水的气息褪去,只是清冷的月光笼罩着目光所及之处。
他接了杯水,喉咙仍然干涸得厉害,手环在腕骨上压出了一道深如刀刻的痕迹。
他调整了下,刚走出卧室门,险些被一根条形物绊倒。
燐音去开灯。七种茨快递给他买的挂衣架拆了后没安装,滑倒在了地上,正好横在门前。
燐音暗骂一声,把七种茨买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箱子都装起来往门口挪了挪。
他买了好些“生活用品”,拆完箱也不给他好好摆,都堆在门口,像是生怕他摔不死。
燐音又摸到一个方形的不明物体。他把那东西拿出来,皱眉端详。
是一个朴素的灰黑色包裹,不过巴掌大小,燐音至少两个月前就见到这东西埋在这一堆杂物山里,或许因为太不起眼,连茨都忘了拆开。
燐音刚想把这东西扔回箱子里,顿了一下,折返回卧室,拿出沾着干涸血迹的裁纸刀,把布袋挑开。
仍然是个不明所以的物件,一个长方形的方盒分为两部分,上半部是个镶着塑料盖的中空针头,下部分是一个暗着的液晶屏幕,粗看像是那种做工劣质的血糖仪,甚至连医疗标准印记都没有。
燐音多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东西的构造有些熟悉。
燐音把指腹抵上针头,按压下去。针头居然还是感应式的,向下错位少许,燐音收起手指,但屏幕仍旧毫无反应。
燐音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机械般取下手镯,重复采血、按压的动作,用手镯里伸出来的精细针头通过验证,方盒依旧死气沉沉。这东西完全不像有芯片感应。
燐音忽然张嘴,无声地咒骂着,他几乎要把手里的盒子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但他忽然又站住了,再次打开塑料盒盖,压入指尖。
屏幕亮了起来。
一个坐标。
刚刚结束暴雨的夜空天气澄澈,海风中洋溢着湿润的气息。
燐音站在猎猎作响的篝火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海边,又忽然茫然地在海滩上踱来踱去。
租来的渔船停在了海岛另一边,租船的时候跟老板打听过,这个地点附近有将近12海里的区域,一年到头也从来不会有人涉及。
前半周都天气不好,接连暴雨。这个海岛面积不广,雨夜能见度也不高,燐音无法停留太久。
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一些朴素的尝试。毕竟是搁置了那么久的信物,现在只能完全仰赖于运气,或者说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那个坐标是告诉他,你按照这个位置往下挖,有石油,也未可知。
后半夜的海面生寒。燐音也有些乏了,盘腿坐在火势减弱的篝火旁边,茫然地直视前方。
不似在无数个夜里漆黑的海崖和汹涌的波涛,阵阵涌上海滩的夜浪如同丝绸层层叠叠,柔软地映射着明亮的月光。
潮水交织出的线条拢就重重虚影,朦胧闪烁变幻。哗啦哗啦的规律扰动和噼啪声相和,盖过了他脑海中日夜不停的聒噪与尖叫。
“别是骗我来白噪音治疗吧,不要这么幽默啊……”燐音自言自语。
他的话语碎在唇间。一个纯黑色的身影自海浪间升起,向他靠近。
紧接着那身影摘掉了罩在头上的部分,扭了扭脖子,伸手把发绳解开,银白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月光下肆意流淌,滑落鼻梁。
手拉开胸前的拉链,泛着银光的洁白身躯自黑色的潜水服中显露出来,那人步伐不停,轻巧地褪去了上衣和下装部分,如同波涛间月光铸就的魂灵,转瞬之间就走到了燐音面前。
他的面容在燐音的瞳中显露无遗。
直到混合着吐气的灼热气息贴在燐音的唇上,才唤回了他的知觉。燐音揽住手中人的后背,一节节数脊椎,没有抓空,没有消散,没有眼神间萦绕不去的忧伤。
他愈发用力,贪婪地挤压着二人之间的任何空隙。对面人低喘一声,燐音的尖齿已经压入他的颈侧,刺穿肌肤,细密的血珠带着微弱腥味在口腔间弥散开。
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太过复杂的感情盖过了所有交涉,肢体在碰撞间滑落,又攀缘,用生物的本能,去啃咬,去测量,去确认,疼痛溢出也绝不停息。
心脏跃动得已经超出阈值,但舍不得停滞,仿佛略微放缓力度就是美梦的终结。
“我……我时间不多……还有很多事……”被数次打断后,凪砂才得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跟我多讲些吧。”燐音握着他的手背不住地吻。
“我们现在在公海,”凪砂把另一只手放在胸膛上,躺平望着头顶的月亮,“最惊险的还是最初那一个月……
“虽然启用了父亲的遗产,但是家族内一片混乱,许多人都带着钱财和势力四处逃窜,原定好的很多计划不得不一推再推。”
“那一个月日本国土上也很热闹,听茨说,单是撤离在梦洲受困的日本居民就花了将近半个月。”燐音低声说,“所以塔的陷落确实是你计划好的?”
“嗯,如果拿到完整的权限,确实可以通过中控系统对某一个具体地块进行使其沉没的操作,包括关掉支撑系统,断开海底缆绳以及与周围地块的链接,关掉动力能源等。
“后面应该还震了很久,命令每个地块自带的航行和武装系统自毁需要一定的指令运行时间。
为了不让任何人生疑,我所表现出的一切都像是真心在准备接任那个国度。”
燐音撑起身,紧紧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化作一声叹息,“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跟我透露?”
“你会坐视我去做风险如此大的事吗?我不敢赌。”凪砂脸上漾起柔和的笑容。
“事实上确实出了点儿意外,我昏过去了,没有及时发出去维生舱的状态信号,醒来后又已经飘出了信号接收距离,还好食物足够,我安排的人也尽职尽责,一直在搜寻我。”
燐音慢慢磨着牙齿,“是啊,我要是知道,我会敲晕你,就算把你绑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松开手。”
“好在收拾残局远比想象中容易。教父的资产解除了限制,我把所有资产尽可能地分给了每个家族和任何垂涎的豺狗,几乎所有人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势,哪怕是那些在沉降中失去了‘领袖’的势力。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换句话来说,当‘乱凪砂’的死亡反而满足他们的目的时,‘乱凪砂’也成了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
“连同着签下的契约、背负的期望、造成的混乱……
“一同埋葬在海底了。”
片刻沉默,凪砂仍旧望着上方,“也埋葬了教父的亡灵。”
“割肉还亲一般惨烈啊。”燐音轻声说。
“不做到这个地步,永远无法摆脱旧日的阴影。因为那是纯粹的人心和欲望所铸就的恶,即使不是我,是茨,是其他任何人……
“只要那具庞大的尸骨还维持着它的形状,做残余的呼吸,世人就一日不得安宁。总会有人被推上那个位置。”
凪砂扭头看向燐音,“而且我本应永世无法摆脱,我本应在父亲殒命的那一天与他一同葬在棺木里,我曾经只是他留在世上的一个残影罢了。”
凪砂坐起,牵过燐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颗心比任何时候都要跃动得强劲有力。
“‘乱凪砂’已经迈入了他死亡的宿命,但你,燐音,你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在这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使得乱凪砂能真正作为人降生在这世上,触及那可书写的未来。
“所以,燐音,我永远都会奔向你。”